第一章 大世界(1 / 1)

大世界 是一个釉下彩瓷瓶,先沁了素净的天青色水纹,复用细笔勾描花样子。两年前商略刚开始勾线时,线条扭扭歪歪,粗得像手擀面,现下则已得心应手,轻灵的水墨自笔尖流淌,浓淡合宜。 商略兴致勃勃道:“这个么?这种花的名字叫……” 拉吉莎闻言立即抬起两手,做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状,又伸出食指,抵在嘴边,两眼笑弯弯。 “不好意思,今晚我有约会。不过周末来我家看电影吧,和大家一起。” “我来想办法,你到时候只管来。” “相信我!”商略笑了笑。他很少用这种确信的语气,不过为了让小孩安心,冒充一下英雄也无妨。 小哥哥太厉害了,简直像帕玛讲的睡前故事里的神灯……不,比神灯还要厉害,自己甚至还没许愿呢! 周末去商家看电影早已成了这一带雌虫的公共娱乐活动。 又过了几周,商略邀请工友来家里看电影,一转眼的工夫,窗口已经挤满了街坊,一个个瞪直了眼,却都悄无声息的,令他头皮发麻…… 那天屋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这下子家庭影院彻底开张了,每周末晚上院子里都坐得满满当当,墙上树上更是黄金位置,早早被抢占。 后来商略才弄明白,因为头一回工友来看他时,慷慨打包了剩饭,大家便以为投喂此间主人是规矩。不过对不会做饭的商略而言,一周份的伙食都能解决,实在帮了大忙,也就没有澄清…… 他只“逮到”过一次拉吉莎,躲在院外的垃圾箱后,黑黢黢的小影子,像只无声无息的猫儿。那儿根本什么画面都看不到,顶多传来些声音。 拉吉莎从未不敢出现在其他虫面前,因为他是一个哑巴。 那些孩子从此音讯全无。 商略第一次见到拉吉莎时,简直以为自己见证了奇迹。 拉吉莎从眩晕般的快乐中苏醒,想起这些年来的委屈,满脸涨得通红,他鼓起勇气,抬手抱住商略的腰,把脸埋进柔软的衣服里,终于流下了眼泪。 他摸了摸拉吉莎的小脑袋,突然间福至心灵,清了清喉咙,“咳……你是不是有点怕生。没事,我也害怕虫多的场合,到时候你牵着我的手,受不了就捏三下,我立马找借口带你逃出去……” 好吧,第一回亮相,确实有点怕,就一点点…… 他一定会牵好哥哥的! 他原是一名军雌,在伯利恒山谷守卫战中失去了两腿,退役后用伤残抚恤金开了这个瓷窑,专门烧造冥器。 商略又等了一会,确保拉吉莎走远了,才从随身的帆布袋中拿出一台小小的电子设备。他的目光熠熠,难掩一丝密谋者的兴奋,“儿童学习机。我让朋友帮忙越狱了,不需要身份验证就能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惜没有包装,我昨晚拿彩纸试了试,弄得太丑了,就又撕了……” “一到五年纪的都下齐了。拉吉莎好像很喜欢植物学,我放了几本图鉴,还有童话,还有动画片,还有百科全书……”他丢三落四地补充,“如果需要下载什么,来我家联网就行。” 商略一下子静了,眼尾微微低垂,一副沮丧又无辜的样子。 他赶紧转换话题,“你刚才说要带拉吉莎去看电影?” 大约是包里太乱的缘故,商略先掏出了几张发票和皱巴巴的纸钞,他脸皮微微发热,终于从最底下挖掘出了一沓轻薄的透明卡纸,上面印着…… 让他避之不及的东西是黑色字母纹身贴。 这种字母被称为“等级码“,是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每个雌虫一出生就被强制要求化验血液,根据“浓度”划分等级,并将其黥于右手手背。 商略还记得书上画了只笑容灿烂的q版小虫子:低级雌虫宝宝们不要灰心,虽然你们无法成为保家卫国的战士,但核废品回收工同样伟大。 常有雄虫发帖表示:好羡慕雌虫手背上的二维码啊,我三天两头忘带光脑,付钱的时候翻遍浑身口袋,差点被店主扣住哈哈哈哈哈。 正因这套社会制度如此不可逾越,伪造等级标识是足以判处死刑的重罪。 “谢谢……”帕玛嗫嚅,心头震惧依旧如巨浪,却已不顾一切地接住。 将f级雌虫拥有的权利称为自由似乎有点可笑,但在此之前,拉吉莎甚至在社会学层面不存在。 “不用……” 商略苦笑,“其实还好。” 当然临时冒用和长期顶替的难度天差地别,商略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周转了几重关系,总算赶在拉吉莎生日前办妥了。 商略挠了挠头发,“只能寄望于思维盲区了——大家看到他的等级码,绝不会联想到他是天生残疾。后天失声的话,腺病毒感染是常见原因。你如果不介意,到时候我会告诉大家,拉吉莎是我的乡下子侄,来你的陶瓷坊做学徒。反正大家都当我是怪胎,突然冒出个亲戚也不足为奇……” “没事,能帮上忙就好……”商略莫名地羞窘,不知该说什么,赶紧低头,假装干活去了。 给陶瓷上色的颜料叫做“化妆土”,本质也是一种泥,泥融于泥,不易显色,常常需要勾描三遍,很容易深浅不均。 帕玛静静注视着他。 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尽管系了围裙,深灰t恤上仍蹭了不少颜料和铅笔灰,乌发凌乱,碎碎地遮住眼睛,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或许太大了些,低头时镜架总会微微下滑。 若要加以主观评价,他大约会选用消极、麻木、回避、缺乏生机等负面词汇来形容自己,但在周遭雌虫看来,商的个性柔软友善,有种孩子气的纯真,轻易便博得了大家的怜爱。尽管雌虫们常拿他打趣,却绝无恶意,只是觉得他呆得可爱,忍不住逗弄而已。 搬运工六郎经常说,“唉,虽然他只有f级,可我更乐意和他过。” 帕玛想起今早发生的事。 他并非怕商略被挖走,只是了解商根本不为金钱所动。 “画完了!” “谁?”商略心不在焉地问。 商略擦拭镜片的手指一顿,显然话题已经航行至了他最不擅长的情感领域,“这样么,第一次听说……”他含混道。 “他是个社会学家,来战地医院做军雌相关的研究,我被要求每周与他见面,他问了我很多事,我不想回答,因为都是些伤心事。可他一定要我说……我们做了,后来每周都做,在会谈室里。” “后来我去图书馆,用电脑查过他的名字。原来那时他才十九岁。他发表了几篇论文,我从头到尾读了,没有提到我。” 他的语气隐含期待,还指望那混蛋是个能让孩子骄傲的大学者。 雌虫学是商略极之感兴趣的学科,可他从没听过什么叫亚当的知名学者,加之对方那时也才十九岁,大概率只是某个急功近利的大学生为了加学分而开展的暑假社会调研吧。 帕玛轻轻嗯了一声,又忍不住笑了,泪水止不住流淌,“连谎都不会说……” 商略迟钝的大脑开始检索这种情形下该做什么,对了,递纸巾……他去翻包,又翻出了一堆脏兮兮的零钱,赶忙收手。 商略万分无措,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干涩道:“不要伤心。” 世界那么大,他们这些贱民哪儿也去不了,在无形的围墙里生生死死。十五岁的帕玛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没了两条腿。商却像亚当一样自由,拍拍屁股就能走掉,让他这辈子再也追不上。已退化的翅膀,“帕玛,对不起,其实我一直想向你道谢。七年来我走遍这片大地,一直在寻找像你一样的人,为了保护所爱而鼓起勇气对抗威权,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而我也想守护这份希望……” 商略说完了也没松开手,维持不舒服的驼背姿势,静静拥抱着帕玛。 帕玛在商略怀里重新活了过来,他现在感觉好极了,头一回,他认清了亚当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认清了他的庸俗懦弱。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拉吉莎的,听起来更沉重迟缓,简直像头大象。帕玛轻轻推开商,是时候重新振作了,他早已过了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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