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监听设备。”副官罗曼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冲亚伯特点点头。虽然这种事可以吩咐勤务兵来做,可他就是放心不下,生怕遗漏任何风险。 罗曼笑道:“毕竟刚回主星,引力不同,得适应一下。” 亚伯特落座后,其余高级将领也跟着坐下,一共也才八位,都是他的心腹——不过不是全部的,还有大半留守塞勒涅星。 另一个军雌意犹未尽地喝彩:“一炮而红!要真是歌剧,此时我已冲去后台献花。” “嗨,就爱这一口!” 至于宝刀一旦出鞘,凡夫是否还握得住,显然从不在那些自大政客们的考虑之列。 他一开口就让在场雌虫沉下脸,“好险啊,还以为我们今天要去劫狱了!”他的语气可听不出多少后怕,反倒跃跃欲试。 新晋军团长回到首都就职前必须接受背景审查,世家出身的元帅们往往只需走个过场,亚伯特却在审判庭被扣押了三天两夜,险些耽误了册封仪式。 亚伯特望向圆桌正中的权杖,眼中既无觊觎也无不屑,只当一件必需品到手了,“不止一方,主要是大皇子。” 另一个冷笑,“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们真不打算背地捅他一刀似的,骗骗他就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神圣婚礼,又名圣婚,指的是每任军团长晋升后必须配婚一名圣子。 唯有真正了解s级雄虫精神力有多恐怖的高级军雌们,才会谈婚色变,甚至背地里将其称为“狗链”和“卖身契”——一旦深度结合,雌虫将彻底沦为雄主的附庸,对其言听计从,不得违抗分毫。 如果他们无法摆脱这重锁链,任何反抗计划都不可能实现。 商略快要画完手头这个冥器了。 八岁的雌虫拉吉莎抱膝坐在一旁,用手指了指瓶沿花朵,又仰起头,睁大眼睛盯着商略。 脑中浮现出一长串字母,fler……什么的,他歉意道:“一下子给忘了,等我回家查一下,明天告诉你。” 想去你家上网,偷偷的,别跟帕玛告状。 拉吉莎先是眼睛一亮,又犹豫了,面露隐忍的悲伤。若非经历过太多坏事,一个儿童本不应这么懂事。 拉吉莎呆住了,睁大浅茶色的双眸,像在问:我真的可以么? 拉吉莎用力点了好几下头,满眼崇拜。 他怎么知道我超级想去他家看电影! 除却警察局、医院、学校等公共场所,底层雌虫家中鲜有网络。商略两年前刚搬来贫民窟时,叫了外头的通讯公司来铺设网线,立即引发围观。 “要么……一起来看吧?” 商略琢磨了下,下单了投影仪。 起先大家非常郑重,连鞋子都擦得锃亮,像参加婚礼,在门口排队,挨个献上祭品:烤肉、煎蛋卷、面包、时令蔬果……大概是瞧商略木头木脑,甚至有好心者解释:“这是食物,好吃的。” 一晃两年过去,街坊邻里早混熟了,再无起初的拘束。商略明明喜静,这时也乐于坐在一隅,感受大家观影时的投入情绪。 可是再近就要被发现了。 根据《种族净化法》,身患残疾的新生儿必须立即送往特殊教育中心,接受集中改造。 一定是被直接杀掉了……任谁都会这么怀疑,但面对“强制执行”,家长们还是无力抵抗,且因帝国鼓励邻里举报黑户,私藏婴儿的难度难于登天。 奇迹的代价总是昂贵的,拉吉莎从出生起就几乎没离开过陶瓷坊,更别提与其他小朋友玩耍、正常上学和参加庆典。 商略的舌头一下子打结了,“没事……没事……” 拉吉莎心想 好吧,第一回亮相,确实有点怕,就一点点…… 他一定会牵好哥哥的! 他原是一名军雌,在伯利恒山谷守卫战中失去了两腿,退役后用伤残抚恤金开了这个瓷窑,专门烧造冥器。 商略又等了一会,确保拉吉莎走远了,才从随身的帆布袋中拿出一台小小的电子设备。他的目光熠熠,难掩一丝密谋者的兴奋,“儿童学习机。我让朋友帮忙越狱了,不需要身份验证就能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惜没有包装,我昨晚拿彩纸试了试,弄得太丑了,就又撕了……” “一到五年纪的都下齐了。拉吉莎好像很喜欢植物学,我放了几本图鉴,还有童话,还有动画片,还有百科全书……”他丢三落四地补充,“如果需要下载什么,来我家联网就行。” 商略一下子静了,眼尾微微低垂,一副沮丧又无辜的样子。 他赶紧转换话题,“你刚才说要带拉吉莎去看电影?” 大约是包里太乱的缘故,商略先掏出了几张发票和皱巴巴的纸钞,他脸皮微微发热,终于从最底下挖掘出了一沓轻薄的透明卡纸,上面印着…… 让他避之不及的东西是黑色字母纹身贴。 这种字母被称为“等级码“,是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每个雌虫一出生就被强制要求化验血液,根据“浓度”划分等级,并将其黥于右手手背。 商略还记得书上画了只笑容灿烂的q版小虫子:低级雌虫宝宝们不要灰心,虽然你们无法成为保家卫国的战士,但核废品回收工同样伟大。 常有雄虫发帖表示:好羡慕雌虫手背上的二维码啊,我三天两头忘带光脑,付钱的时候翻遍浑身口袋,差点被店主扣住哈哈哈哈哈。 正因这套社会制度如此不可逾越,伪造等级标识是足以判处死刑的重罪。 “谢谢……”帕玛嗫嚅,心头震惧依旧如巨浪,却已不顾一切地接住。 将f级雌虫拥有的权利称为自由似乎有点可笑,但在此之前,拉吉莎甚至在社会学层面不存在。 “不用……” 商略苦笑,“其实还好。” 当然临时冒用和长期顶替的难度天差地别,商略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周转了几重关系,总算赶在拉吉莎生日前办妥了。 商略挠了挠头发,“只能寄望于思维盲区了——大家看到他的等级码,绝不会联想到他是天生残疾。后天失声的话,腺病毒感染是常见原因。你如果不介意,到时候我会告诉大家,拉吉莎是我的乡下子侄,来你的陶瓷坊做学徒。反正大家都当我是怪胎,突然冒出个亲戚也不足为奇……” “没事,能帮上忙就好……”商略莫名地羞窘,不知该说什么,赶紧低头,假装干活去了。 给陶瓷上色的颜料叫做“化妆土”,本质也是一种泥,泥融于泥,不易显色,常常需要勾描三遍,很容易深浅不均。 帕玛静静注视着他。 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尽管系了围裙,深灰t恤上仍蹭了不少颜料和铅笔灰,乌发凌乱,碎碎地遮住眼睛,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或许太大了些,低头时镜架总会微微下滑。 若要加以主观评价,他大约会选用消极、麻木、回避、缺乏生机等负面词汇来形容自己,但在周遭雌虫看来,商的个性柔软友善,有种孩子气的纯真,轻易便博得了大家的怜爱。尽管雌虫们常拿他打趣,却绝无恶意,只是觉得他呆得可爱,忍不住逗弄而已。 搬运工六郎经常说,“唉,虽然他只有f级,可我更乐意和他过。” 帕玛想起今早发生的事。手了一批冥器,只花了一刻钟就被某个大贵族的管事包圆了,对方称赞瓷瓶上的花样不俗,愿意出重金“见见画师“,被帕玛回绝了。 过去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商略苦笑着摇摇头,“哪有什么品味,只是见惯了而已,”又不在意道:“我把花样子全部摹下来,你们看着用吧。” 商略放下笔,扯掉眼镜,用手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又伸了个懒腰,十足的学生气,帕玛看得眼睛酸涩,喃喃着:“亚当……” “拉吉莎那孩子的雄父。” 如果商略流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帕玛或许会飞快收拾好情绪,就此打住,但正因商略像个刷新失败的垃圾桶,满脸空白,帕玛才忍不住倾诉的欲望。 他的表述明显存在断裂,跳过了主观判断。商略不确定帕玛是被逼迫的,还是自愿的。但在那种模式下,双方的权力关系根本不平等,那个社会学家的行为也早已违反学术规范和伦理。 帕玛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名字叫亚当,你听过他么?” 没有…… 然而迎上帕玛的眼神,商略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的猜测,“我……我对这方面关注的比较少,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帕玛好多年没哭过了,看到商吓呆了一样的表情,他很为自己感到羞耻,却又忍不住宣泄情感。 帕玛看着他,笑得更厉害,哭得也更凶了。 “你啊,对我们这么好干嘛……” 帕玛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泪水仍如泉涌。他忽然感到一股柔和的力量拢住他的肩头。商略抱住他,好像一只笨拙的企鹅,拍打早已退化的翅膀,“帕玛,对不起,其实我一直想向你道谢。七年来我走遍这片大地,一直在寻找像你一样的人,为了保护所爱而鼓起勇气对抗威权,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而我也想守护这份希望……” 商略说完了也没松开手,维持不舒服的驼背姿势,静静拥抱着帕玛。 帕玛在商略怀里重新活了过来,他现在感觉好极了,头一回,他认清了亚当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认清了他的庸俗懦弱。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拉吉莎的,听起来更沉重迟缓,简直像头大象。帕玛轻轻推开商,是时候重新振作了,他早已过了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