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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再见(四)(1 / 1)

“你,”病床上的白影被惊动,缓缓坐起,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有个警员拿着你的派司照来找我,说你病重,”他讲着,朝那团白影走去。眼看着要挨到床边,又踌躇不前,停在了几步之外,怕靠得太近,反叫她烟消云散般。“身t怎么样,还难受吗?” “不难受,”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大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说着,微微笑,似用指甲在石膏上刮擦出一道僵y的划痕。她指向病床不远处的椅子,又道:“快坐吧,站着累。” 于是离得更近,近到膝盖与垂落的被角仅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nv人半倚在软枕,乌发垂落,积在泛着si灰的枕面,仿佛一汪早已si去的泉眼。发丝紧贴面庞,g画出一个瘦窄的心型。徐志怀短促地失神,缘是在他脑海里,她始终是个饱满的小圆脸,而如今颧骨如湖底的礁石,在枯水期显露出来,两腮的线条因此变得锋利,下巴也尖了。 真的瘦了太多。 男人的目光b画笔还要细,画笔是一涂一抹,成片的,他却是毛笔上的一根狼毫,从额头到脖颈,一丝一丝得去看。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开口,“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我挺好的。”徐志怀说。“和从前差不多。” 徐志怀见状,后背朝椅子的靠背挪了挪。 可这些追问乱如细麻,缠在心头,找不出任何一个话头,能将它们牵引出来。 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白天、雨天,徐志怀只得坐着、看着,任由喉咙里挤满翻飞的词句。 四目相对,苏青瑶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脸躲避。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长大?太说教了吧。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去了,去的b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瑶自觉不必和他说,说出来,反叫他觉得自己可怜。 好b现在,不论多难受,她都要y忍下来。 密密的雨,似要将天地缝到一处, “想透透气。” “好,关上吧。” 冷香的,y郁的一张小脸。 要是真如她所说的,一切顺利,医生又怎么会说她肺部有旧疾?哪怕是他,一个自诩聪明的,真的有钱有人脉,且得偏ai的男人,从头到尾经历了这长达十四年的百年未有的重病,也已是千疮百孔。 但她不愿说,他也没有资格问。 她低着脸,抬眸瞧他。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忽得。 “我……”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sh,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g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0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病房安静下来。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雨哗哗落,恍惚,一声呼唤渐近,喊着“青瑶,青瑶——”。低沉的、温和的嗓音,苏青瑶一听,便猜到来人是他。她想寻着声音去找他,可迈出两步,又畏惧地退回。她躲在墙后,发顶是盘根错节的紫藤树,叶片浓密,绿到刺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青瑶——瑶瑶——瑶——阿妹——”,一声声唤着,每开口一次,她就确定一分来的人是他。她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h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sh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她刚想坐起。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好一点了。”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呼x1sh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下一秒,她转了话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声音极轻,但彼此距离太近,她听得相当清楚。 “坐着也能说话。”她低着眼睛道。 “现在这样更不好……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苏青瑶抬眸,模仿着他的笑一般,扬起唇角。“去问问护士有没有矮凳子吧。” 他出门,不多时,拎着一张小凳回来,在床边坐下。其实这样视线还是会b她高一点,所以他一直弯着腰,尽可能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没什么,我养了一只猫,名字叫拿破仑。”苏青瑶解释。“医院里不能带猫,我就拜托护士小姐给旅店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喂一下。” 这份过分的熟悉,令苏青瑶无端地生出一丝带着恐慌的窘迫。 “要不我去帮你喂?”徐志怀瞧她,头朝左歪了歪,眼神离得更近。“猫不是人,留它独自呆在旅店,交给陌生人喂饭,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你哭鼻子的。” 苏青瑶却更慌了。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徐志怀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再开口,语气强y不少。 苏青瑶觉得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再拒绝下去,场面会变得很尴尬,便将旅店地址告诉他。但她紧跟着想,她不能欠他人情,叫他白帮忙。如果是托老板娘帮忙,她无非是送点礼、给点钱,好还清的。但她的那点钱、那点礼,徐志怀绝不可能收。 “不缺你这一顿饭,你现在好好养病就行。”徐志怀笑。“还有,港大那边你打过招呼了没?” “那我明天去,来不来得及?”他紧跟着问。 “你还在生病,”他蹙眉。 徐志怀听闻,似是忍受不了她刻意表现出的逃避的疏离,站起,侧过身,背对着她,手塞进k兜,里头装着一盒香烟,用冰冷的银匣子装着。但医院里是不能ch0u烟的,他也只是0一0,寻求一下心理安慰。 因最后的这个想法,徐志怀的心咯噔一下,坠到胃里。 太迟了,徐志怀咀嚼这几个字。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见面的。 他深深x1气,回过头,温声与她说:“如果你坚持……就按你说的办吧,别太累着自己。” 她抬眸,望向他的背影,脸有一点侧过来,y朗的线条,如铅笔涂出的素描画,凌厉的同时,又因橡皮的作用,显得模糊。 他是在难过吗?苏青瑶不确定,心脏随之紧缩成拳头大的一团。 良久,她出声:“好。” 徐志怀听了,顿了一顿,继而微笑道:“那我先帮你去喂拿破仑。” “还挺挑嘴,果然是你养的猫。”徐志怀说。“那它ai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行,没问题,”说着,他转身yu走。 徐志怀一手握住门把手,转身回望。“怎么了?” “来的,喂完猫就过来。” “要是生病,就一起在这里住院吧。”他说了个冷笑话。“还省去司机开车的工夫。” “好了好了,快去吧,”她说,“路上小心。” 房门合拢,苏青瑶靠着软枕,不禁摇头。 苏青瑶却像意识不到自己还在笑那样,低着下巴,埋怨了句:“烦人。” 停车,进旅店,短短几步路,又sh了大半身。徐志怀单手拧着滴水的衣角,上楼,问老板娘拿来钥匙,而后提着商贩片好的牛r0u,步入客房。 空空的,没看到拿破仑的影子。 墙角摆着两个瓷碗,都空着。徐志怀便把买来的牛r0u倒入其中一个碗,又拿起另一个,出门装满水。返回时,刚拧动 “拿破仑,拿破仑。”徐志怀唤它。“嘬嘬嘬,嘬嘬。” 徐志怀只好端着碗,又蹲到床边。 话音未落,又是一发pa0弹冲出。 它头埋得太猛,险些将瓷碗掀翻。 徐志怀靠着门板,看看手背r0u粉se的伤口,再看看拿破仑——它埋头吃饭,吃两口,就要冲他恶狠狠地哈下气,再吃两口,再哈气——他突然感觉拿破仑就像苏青瑶和谭碧的私生nv,而他是个等待考核的继父,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讨这个继nv的欢心。 发生了这档子事,翌日,徐志怀驱车去医院探望苏青瑶,放下给她买的水果,刚落座,便同她说:“难怪你给它起名拿破仑,真够凶的。” “我给它喂个饭,它追着我挠。” 毕竟拿破仑在她、在谭碧面前,一向是只粘人的乖宝宝,可以随便0、随便亲,使劲r0u肚皮也不生气。 徐志怀轻笑:“你还不信,”说着,他搬动椅子,靠近病床,手伸过去给她看。 苏青瑶抬手,试探x地抚过伤口,轻声问他:“疼不疼?” “你不要逗它,拿破仑胆子小。” “它是一只小猫,它懂什么,见到生人肯定会害怕的。”苏青瑶嘀咕,那口气简直是溺ai子nv到不讲道理的慈母。 苏青瑶说这话时,就知道自己理亏,但被他这样玩笑似的轻轻一戳,恰似被瓷调羹切开一道口子的汤圆,流出红豆沙的馅。她面颊浮上一抹薄红,嘴唇动动。徐志怀看着,以为她要再说两句强词夺理的话,其实他也很乐意见她冲他撒没道理的小脾气,那样显得两人亲近些。可她没有说话,低着脸,指腹滑过浅蜜se的肌肤,朝上,挪到手腕。 “不了,它是只猫,不懂事。”他看她。“是我活该,谁叫我非要招它的。” 徐志怀带着笑意反问:“不可以吗?” 薄薄的一抹红痕浮在雪白的面庞,如飘在池塘的海棠花。 苏青瑶眼睛瞥回来,瞧他垂眸不言,指尖就又触了下他衣袖的纽扣。 “不碍事,多喂几次就熟悉了。”徐志怀低着眼,目光挪到她的r0u粉的指甲盖。 “好。”徐志怀答应,又问她。“要不要帮你把行李箱里的衣裳拿来。” “不读?” 青霉素注sye是进口药,价格不菲。徐志怀听了,很想说“我帮你付”。这笔钱对他来说相当轻,对她而言却很重。但他知道,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份沉重,能像一个完全的人那样,照顾自己、安排自己,靠自己活下去,便忍下这句话,改口问:“笔记本可以随便拿一本吗?” “好。”徐志怀答应。 回到病房,苏青瑶恹恹地侧躺在床上,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惨白的褥子,细微的震颤着,所裹着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如鼓响,“咳咳咳”,“咚咚咚”,二者有着类似的节奏。徐志怀见了,连忙给她倒水。几步路的工夫,苏青瑶咳得更厉害,眼冒金星,整个人蜷缩成一弯月牙。哪怕徐志怀扶起她,将杯沿贴在下唇,她的嘴唇也因止不住的颤抖,啜不进一滴。 苏青瑶摁住他的手,用力晃晃脑袋。 “这个病就这样……叫医生也没用的。”苏青瑶脖颈微低,长发落到前身,像有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病容。“不要紧,睡一觉就好。” 徐志怀觉察出她话语里潜藏的抗拒,叹了声气。 苏青瑶点头,轻声应一句“好”,又说,“明天见。” 离开医院,他如昨日一般,先去市场买r0u,再驱车去往旅舍。听见门响,就窜上衣柜等候。这次徐志怀不敢招惹它。他清理掉残羹,填上新r0u,端着碗放到衣柜下,自己则倒退着,撤到木头钉的小床旁。拿破仑警觉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跃下衣柜,大快朵颐起来。 徐志怀拎起行李箱,正要走,埋头吃饭的拿破仑被脚步声惊动,骂骂咧咧地跳上方桌。它尾巴一扫,竟掀翻了背后的玻璃杯,水倾倒出来,浸sh了一旁的信纸。徐志怀慌忙赶去抢救,拿破仑则在这时纵身一跃,重新占据柜顶。 墨字已然化开,他俯首细读,在含糊的混沌中捡出零星几个字:“节哀”,“特务”,“千万小心”,“内战”……字迹模糊、行文凌乱,但足以让徐志怀猜出她回信所为何事。 仔细算算,从开战到如今,多少年了?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的光y,竟还换不来一个安息。他清楚记得胜利那天,他在重庆,屋里屋外挤满了pa0仗声。张文景开车过来,说今天是百年未有的好日子,要下馆子庆祝庆祝。沈从之欣然答应。他挂上大红鞭pa0,去书房叫反复听广播的徐志怀。几人坐上车,疾驰入拥挤不堪的市区。全城的人都出来了,b过年还热闹,路上行人见了彼此,不论认识与否,皆是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恭喜大家躲过了枪pa0,逃过了刺刀,忍饥挨饿地活了下来!徐志怀望着,也被这狂喜感染,一路带着笑,大步走到同样人满为患的饭馆。 谈着,声音变低,笑意逐渐褪去,余下的是一片荒芜,一种更深的茫然。 窗外的狂喜顿时变得模糊不堪。 他们知道的,他们都知道的。 “我先走了,”徐志怀最先起身,举杯,将残余的冷酒一饮而尽。 徐志怀回过神,举着信,一时五味杂陈。 他如约来,带着她的换洗衣裳、红格子笔记本,以及两本书。 徐志怀弯起唇角,将书和笔记本递给她,接着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读起自己带来的《老残游记》。苏青瑶瞧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倚着软枕,翻开万历本的《谢康乐集》,静静做着注释。 躺在床上工作,总不如端坐书桌前有g劲。苏青瑶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便萌生困意。她r0u一r0u酸胀的脖颈,左转转、右转转,听骨头咯吱咯吱响。上下左右都拧过,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徐志怀。他翘着二郎腿,左手拿书,右手的手肘撑在床头柜上,穿得是浅灰的丝质衬衫,领结与领带都被舍弃了,k子是亚麻的,有一些皱痕,看上去很好0。 “小阿七那边倒是留了一些以前的东西。” “嗯,还是她给我的你现在的住址。”苏青瑶说。“她结婚了,你知道吗?” 苏青瑶轻笑:“你出手也太阔绰,ga0得我的都不够看了。” “昆明的一些特产。” 苏青瑶飞快地眨了下眼,探身托起他手中的线装书,瞧向书封。“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这本?” 苏青瑶从没想过有天会把“徐志怀”和“闲的没事g”画上等号。 “不算是退休……暂时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徐志怀合书,放到床头柜。“一开始做实业,确是有救国救民的抱负。不光是我,身边的叔伯,同辈的企业家,多多少少有振兴民族工业,将国货发扬光大的理想。但救国,不是我们这些商人能做到的。所以渐渐的,做生意更多是想着养家糊口,给家里人一个好的生活……”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向苏青瑶。 徐志怀便也移开目光,继续说:“等到上海沦陷,我逃到汉口,运输的货轮被日机炸沉,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政府推诿补偿金,我算是彻底破产,因而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去了重庆,有从之照顾着,才日渐振作,那时想着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英勇的si总b颓废的si要好。” “但没想到,举国上下,艰苦突围八年,得到的却是一个困乱不堪的金融市场。”徐志怀说着,不由望向苏青瑶,冷不然感觉这满目荒芜中,好像只剩眼前这个人是可亲的了。“实业,我还是想做的,只是没想好具t要做什么……有些厌倦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香港,一直漂泊……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大多时间就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去山上走一走,去海边走一走。” 徐志怀低眉而笑。 “我?” “当然是去教书。”苏青瑶浅笑着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当然要一直做下去……我蛮喜欢教书的,看着那些孩子长大,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好像一个百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会有第二个百年。” 没再说话。 斑鸠走了,麻雀来了,成群结队地停在屋檐下玩闹,“啾啾啾,啾啾啾”,听得人心弦缓缓拧紧,绷成一条直线。 话音轻轻吹过,如同剪刀,将男人的心弦剪断。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明天见。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yan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你今天来得好早。” “隔壁病房的。”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k管滚落。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x1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nv孩要好很多,b较懂事。” “不,还是nv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nv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nv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徐志怀看向她。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nv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x。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徐志怀不言,单手cha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danyan,汁ye渗出来,遍地皆绿。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嗯。”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g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nv佣可以帮忙照顾。”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se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徐志怀双手cha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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