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被海水冻着,翌日醒来,苏青瑶头痛yu裂。 cha0sh的空气挤入口腔,进到肺部。肺像是个漏气的轮胎,一口气进去,有半口从破损的缺口出来。冷气入侵血管,冻得人手脚发麻。正发愣,突然,被窝里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拿破仑。它饿得不行,委屈地在她耳边喵喵叫唤。 拿破仑才不管这些,一pgu坐到她黏腻的长发,爪子吧嗒吧嗒地刨着枕面。 归来时,凑巧遇上一阵疾雨。 狼狈地赶回旅舍,衣衫与鞋袜统统sh透。 她谢过店主,夹着抄电纸回房。 “好了好了,乖宝宝,妈妈带饭回来了。”苏青瑶随手将抄电纸放到餐桌,弯腰,一只手搂着它的肚皮抱起,带去饭碗前。 此时天已经黑透,一盏巨型的霓虹灯广告牌,在她面前亮起。 苏青瑶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的灯芯。 苏青瑶罩上玻璃罩,旋拧灯芯,继而在血红与橙h的缠绵中,展开抄电纸,只见上头写着: 忽得,窗外闪过一道白光,匕首那般,cha入她的眼眸,周围倒影的红光则是自伤口涌出的泊泊鲜血。 她前倾,将那一行字凑近昏h的油灯,一字一字地读,依旧是:“闻先生……特务刺杀,身亡……” 钢笔在稿纸上凌乱地狂舞,她写“节哀”,写“先生的妻小如何”,写“你也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政治的动荡……”,写着后句,同时用密集的横线涂抹前句,字字句句不成篇章。 时代是如此巨大,她无处可躲。 她清楚,上一场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不过是她的幻听。 她滑落板凳,跌跌撞撞地爬到角落,捂住耳朵,头埋进膝盖,蜷缩起来。 不!不!她想尖叫,但嗓子哑了,完全叫不出声。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战争已经过去了,苏青瑶不断地安抚自己,都说苦尽甘来,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的我们,往后一定会迎来和平。 苏青瑶闭紧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离开上海前,尘埃中的那一抹血迹。 战争之后,出走之后……这一切的之后……她的未来,民众的未来…… 彻底陷入黑暗。 她扶着墙壁站起,双臂朝前探寻着,踉跄着地下了楼梯。 过路的住客见了,无不骇然。 “小姐,小姐?”店主大喊。“快叫救护车来!” 翌日,一名警员受派前往旅店。 男主人端坐书桌后,低头翻阅报纸。 “怎么了?” 彼此交换姓名后,他拿出派司照,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这个nv人。 相片中的nv人微微低着面庞,小巧的桃子脸,细弯眉,瞳仁极黑,因照相馆的灯光只从一侧打来,使得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认识,”再开口,嗓音g涩到略微发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昨夜的雨仍在下,凄凄凉凉地落。呼啸,电车驶过,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都被密密的雨帘遮挡。徐志怀侧耳倾听,只觉渺茫,一如记忆里苏青瑶的面容,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眉眼、嘴唇、身形,都在岁月的切磋琢磨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淡白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同样含糊的面孔。 他带了点自嘲意味的笑,转回头,靠在皮质的车座,阖眸。 如果谁也不记得谁,那事隔经年,再度相见,应当说些什么? 大概只有沉默吧。 赶到医院,徐志怀拿到就诊单,看上头说她是急x肺脓肿,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天生t弱,从前心肺又有损伤,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他刚给她注s完青霉素,但具t情况还得等人醒后,照过x光才知道。交代完,医生不忘安抚徐志怀这位“亲属”一句“不要太紧张,积极治疗,最快三四个月就能康复”。 交清医药费。转回来时,遇到了查房的护士。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去探望。徐志怀自然要去。 房门紧闭,徐志怀垂眸,细数起自己的呼x1:一、两、三、四……吐息依次拉长,怕惊扰到门后似的,逐渐微弱。 “呼——” 徐志怀愣在泡沫里,看布帘震颤,似被骤雨击碎的湖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扩散,帘上的波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终于,灌入屋内的南风平静下来,窗帘也缓慢垂落,覆盖在病床,g勒出一个起伏的轮廓。 也就在这时,过路的风从后方拉起窗帘,白帆那般高高扬起,为他露出了适才遮挡着的nv人。 “你,”病床上的白影被惊动,缓缓坐起,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有个警员拿着你的派司照来找我,说你病重,”他讲着,朝那团白影走去。眼看着要挨到床边,又踌躇不前,停在了几步之外,怕靠得太近,反叫她烟消云散般。“身t怎么样,还难受吗?” “不难受,”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大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说着,微微笑,似用指甲在石膏上刮擦出一道僵y的划痕。她指向病床不远处的椅子,又道:“快坐吧,站着累。” 于是离得更近,近到膝盖与垂落的被角仅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nv人半倚在软枕,乌发垂落,积在泛着si灰的枕面,仿佛一汪早已si去的泉眼。发丝紧贴面庞,g画出一个瘦窄的心型。徐志怀短促地失神,缘是在他脑海里,她始终是个饱满的小圆脸,而如今颧骨如湖底的礁石,在枯水期显露出来,两腮的线条因此变得锋利,下巴也尖了。 真的瘦了太多。 男人的目光b画笔还要细,画笔是一涂一抹,成片的,他却是毛笔上的一根狼毫,从额头到脖颈,一丝一丝得去看。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开口,“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我挺好的。”徐志怀说。“和从前差不多。” 徐志怀见状,后背朝椅子的靠背挪了挪。 可这些追问乱如细麻,缠在心头,找不出任何一个话头,能将它们牵引出来。 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白天、雨天,徐志怀只得坐着、看着,任由喉咙里挤满翻飞的词句。 四目相对,苏青瑶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脸躲避。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长大?太说教了吧。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去了,去的b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完这句话后,苏青瑶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在南京沦陷前,跟着政府安排的渡轮,平安撤到了汉口,然后在《申报》工作,直到《申报》搬回上海。那之后,她刚好攒够了钱,就跟着一位相熟的nv学生乘火车去昆明求学。一路都是很平安的、很顺利的。她凡事只告诉他一个大概,真假参半,好不让他起疑。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谈话间,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急促的雨从古树的肥叶滑落,继而被一阵疾风带走,刮过窗户,窗帘再度涌来,似蚌含珍珠那般,近乎将她完全裹住。徐志怀慌忙起身,拽住帘子一角,几步走到窗边,将它拽回。 “怎么不关窗。”他问。 “关上吧,好不好?”他柔声道。“免得受凉。” 话音从背后传来,徐志怀合拢玻璃窗,在上头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倒影。 徐志怀当然知道她在说谎骗他。 何况是她呢。 他折回去,将正面相对的椅子侧过来,再拉近一些。这下就差不多是完全挨着床单了。再落座,胳膊擦过被单,推出两三道褶皱。苏青瑶低头去瞧,长发顺势滑到身前,柳絮般,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夏天,长袖的薄衬衫,袖口捋到手肘。发尾沿着小臂上的青筋抚过,像对着他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但下一秒,苏青瑶就反应过来,抬手将发丝重新拨回脑后。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雨丝风片,刺断人肠。 “你——” 声音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纠缠到一处,分不清彼此。 “你先说。”她的面庞朝右下方划落,一道短促的弧线。 “来工作。” “是长期工作。”苏青瑶头更低,几缕乌发垂落。“我有一个学长在港大任职教授,导师就写信把我推荐过去了。” “辛苦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她。“你一个人。” 可话刚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应当不是一个人了,讲这样的话,似乎越界了。 指腹微凉,触过来,豆大的一点。 “没关系的,我自己会处理的。”苏青瑶双臂环在身前。“太麻烦你了。” 苏青瑶只是点头,没出声回答。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sh了。”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0了0,温凉的。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sh乌发。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h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se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h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sh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她刚想坐起。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好一点了。”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呼x1sh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下一秒,她转了话头。“你快坐吧,像这样跪着,成什么样。” 苏青瑶五指不自觉曲起,稍稍用力,指尖陷入床单,就像嵌入自己的皮r0u。 “坐下来就膝盖对着你了,”他笑一声。“不好。” 徐志怀凝望着她,微笑着点头。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值班护士在打电话,说你的拿破仑什么的……”徐志怀说。“什么情况?” “拿破仑?哦,拿破仑蛋糕。”他一下猜到。 她低头,下半张脸埋进枕头。 尾音稍稍上扬,是一种相当亲昵的调侃。 “太麻烦你了。”她再度说。“我自己可以——” “青瑶,你不要……”然而这也是一句没说完的话。 “我去吧。我下午就去。”他两手交握,放在身前。“你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她思索片刻,观察着他的神态,试探x地说:“多谢了……我以后请你吃饭。” “还没。”苏青瑶摇头。 “不,还是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苏青瑶头摇得更快了。“我会给那边写信的。” “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好。”苏青瑶不去看他,执拗地坚持道。 他想: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把话说得这样坚决,是连朋友都不肯与他做了?要是她真这样想,那他……他也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本以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的人,居然会随着胜利,再度出现在面前……要是换作从前,他说不许就是不许了。不许走,不许动,不许离开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你我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逃不开的责任。但现在……现在他不想,也不能b她……可又真的……舍不得。 徐志怀的手摩挲着兜里的银匣,握紧。 尾音长长的、淡淡的,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拂过苏青瑶的耳郭。 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又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她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吹散他 良久,她出声:“好。” 徐志怀听了,顿了一顿,继而微笑道:“那我先帮你去喂拿破仑。” “还挺挑嘴,果然是你养的猫。”徐志怀说。“那它ai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行,没问题,”说着,他转身yu走。 徐志怀一手握住门把手,转身回望。“怎么了?” “来的,喂完猫就过来。” “要是生病,就一起在这里住院吧。”他说了个冷笑话。“还省去司机开车的工夫。” “好了好了,快去吧,”她说,“路上小心。” 房门合拢,苏青瑶靠着软枕,不禁摇头。 苏青瑶却像意识不到自己还在笑那样,低着下巴,埋怨了句:“烦人。” 停车,进旅店,短短几步路,又sh了大半身。徐志怀单手拧着滴水的衣角,上楼,问老板娘拿来钥匙,而后提着商贩片好的牛r0u,步入客房。 空空的,没看到拿破仑的影子。 墙角摆着两个瓷碗,都空着。徐志怀便把买来的牛r0u倒入其中一个碗,又拿起另一个,出门装满水。返回时,刚拧动门把手,就听见屋内一通乒乓乱响。他连忙进屋,寻着声音瞧见衣橱顶上,趴着一只绿眼睛的长毛三花猫,两耳朝后,正冲他低吼。 然而拿破仑丝毫不给他这个陌生人面子,匍匐在柜顶,“呜——呜——”得低吼,跟头小老虎似的。任由徐志怀在底下“嘬嘬嘬”半天,也不肯下来吃食。徐志怀没法儿,弯腰捡起一块牛r0u,拎到它跟前,想用诱哄法。这招稍微起了点作用,拿破仑突然pa0弹般从柜顶跃下,张开爪子,朝徐志怀的脑门扑去。徐志怀连忙后退两步,勉强躲过成为它踏板的命运。但拿破仑身手敏捷,刚落地,就向前发s,一路窜到床底。 “拿破仑?法兰西之王?”他放下碗,对着黑黢黢床底里一双锃亮的圆眼睛说话。“开饭了。” 这次徐志怀看准时机,两手并用,及时摁住了它。不料拿破仑反手就是一爪,挠花了他的手背,然后张开嘴,哈着气朝虎口咬去。徐志怀急忙放开手,结果拿破仑趁机举起爪子,一记重拳,再度挥在他的手背,挠破了衬衣。这下算是被打服了,徐志怀站起,连连后退,拿破仑却还嫌不够,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追着徐志怀的脚踝咬,直到将他b退到房门前,才龇牙咧嘴地跑回床边,一头扎进饭碗。 两方初次见面,以徐志怀手背负伤告终, “跟你妈一个德x。”徐志怀无奈道,“长得可ai,凶起来要命。” “它怎么了?”苏青瑶问。 乱讲,苏青瑶在心里说。 尽管这话没说出来,但是狐疑的眼神出卖了她。 手背上的抓痕还鲜红,显然是新挠的。 “还好,小伤。”徐志怀说。“不过它的爪子是真的利,把我衬衣都抓破了。” “没有逗它,它就是脾气太差,见到我就哈气,”徐志怀道,“跟见仇人似的。” 因而徐志怀紧跟着就调侃起她:“慈母多败儿。” “我还得赔你件衣裳。”她拨动他袖口的赛璐珞纽扣。 苏青瑶一时羞恼,埋怨道:“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心上了。” 他笑得她无法自处,苏青瑶稍稍别过脸,道:“随便你……” 徐志怀看着,忽而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吻她毛茸茸的鬓发,吻她冰冰凉的脸蛋,从前吻过,所以现在这般想的时候,那种既冷又热的感受就变得尤为具t。他垂眸,感受着交替袭来的热流与寒流,一阵又一阵,冲刷着x口,没有多余的举措。 “要不,我还是托老板娘喂吧,”她道,“它对老板娘还蛮亲近的。” “ “好。”徐志怀答应,又问她。“要不要帮你把行李箱里的衣裳拿来。” “不读?” 青霉素注sye是进口药,价格不菲。徐志怀听了,很想说“我帮你付”。这笔钱对他来说相当轻,对她而言却很重。但他知道,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份沉重,能像一个完全的人那样,照顾自己、安排自己,靠自己活下去,便忍下这句话,改口问:“笔记本可以随便拿一本吗?” “好。”徐志怀答应。 回到病房,苏青瑶恹恹地侧躺在床上,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惨白的褥子,细微的震颤着,所裹着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如鼓响,“咳咳咳”,“咚咚咚”,二者有着类似的节奏。徐志怀见了,连忙给她倒水。几步路的工夫,苏青瑶咳得更厉害,眼冒金星,整个人蜷缩成一弯月牙。哪怕徐志怀扶起她,将杯沿贴在下唇,她的嘴唇也因止不住的颤抖,啜不进一滴。 苏青瑶摁住他的手,用力晃晃脑袋。 “这个病就这样……叫医生也没用的。”苏青瑶脖颈微低,长发落到前身,像有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病容。“不要紧,睡一觉就好。” 徐志怀觉察出她话语里潜藏的抗拒,叹了声气。 苏青瑶点头,轻声应一句“好”,又说,“明天见。” 离开医院,他如昨日一般,先去市场买r0u,再驱车去往旅舍。 小床旁摊着一个行李箱,里头是她的所有家当,样样收拾得齐整。徐志怀合上行李箱,打算带回自己家,以防小偷光顾。若不是拿破仑太过凶悍,他也要把它接到别墅去的。但看现在这情况,恐怕还没到家,他的脸就要被它挠成八瓣了。 “拿破仑,你看看你!”徐志怀斥责一声,抖去信上的水渍。 残余的水沿着桌沿往下漏,一滴、两滴……似转动的秒针,滴答、滴答。徐志怀靠在桌边,垂下手,默默听着滴水声,像听着时间从耳旁流走。 张文景开了一间包厢,几人吃饭、谈天,喝着酒,说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说已逝的罗斯福,说国民政府发行的h金储蓄券,说飞涨的物价,以及未来,他们的未来,中国的未来。 “政治,是很复杂的。”张文景说着,去合拢门窗。 沈从之不言,微微叹息。 在y霾般的忧愁的笼罩下,他们吃完饭。 正回忆,头顶的拿破仑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第二天,是个y天。 苏青瑶jg神不错,见徐志怀进门,笑着打起招呼,问他:“拿破仑昨天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徐志怀答:“b之前乖一点。”苏青瑶点点头,应:“那就好。”表情却像是在说:你看,拿破仑就是个乖宝宝,你先前竟然还说它凶。 屋内一点声音没有,玻璃窗外,斑鸠远远地鸣。 “说起来,从前家里的那些书,大部分都被卖掉了。”他眼帘低垂,翻动书页,不似发觉她在看他,但又好像是知道她在看他而故意开口。“挺可惜的。” “你去见小阿七了?” “知道。”徐志怀说。“可惜我当时在重庆,没能参加婚礼,就托人寄了几件金首饰去。” “你寄了什么?” “没关系,阿七可能还更喜欢特产。”徐志怀也笑,看向她。中的线装书,瞧向书封。“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这本?” 苏青瑶从没想过有天会把“徐志怀”和“闲的没事g”画上等号。 “不算是退休……暂时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徐志怀合书,放到床头柜。“一开始做实业,确是有救国救民的抱负。不光是我,身边的叔伯,同辈的企业家,多多少少有振兴民族工业,将国货发扬光大的理想。但救国,不是我们这些商人能做到的。所以渐渐的,做生意更多是想着养家糊口,给家里人一个好的生活……”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向苏青瑶。 徐志怀便也移开目光,继续说:“等到上海沦陷,我逃到汉口,运输的货轮被日机炸沉,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政府推诿补偿金,我算是彻底破产,因而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去了重庆,有从之照顾着,才日渐振作,那时想着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英勇的si总b颓废的si要好。” “但没想到,举国上下,艰苦突围八年,得到的却是一个困乱不堪的金融市场。”徐志怀说着,不由望向苏青瑶,冷不然感觉这满目荒芜中,好像只剩眼前这个人是可亲的了。“实业,我还是想做的,只是没想好具t要做什么……有些厌倦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香港,一直漂泊……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大多时间就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去山上走一走,去海边走一走。” 徐志怀低眉而笑。 “我?” “当然是去教书。”苏青瑶浅笑着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当然要一直做下去……我蛮喜欢教书的,看着那些孩子长大,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好像一个百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会有第二个百年。” 没再说话。 斑鸠走了,麻雀来了,成群结队地停在屋檐下玩闹,“啾啾啾,啾啾啾”,听得人心弦缓缓拧紧,绷成一条直线。 话音轻轻吹过,如同剪刀,将男人的心弦剪断。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明天见。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yan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你今天来得好早。” “隔壁病房的。”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k管滚落。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x1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nv孩要好很多,b较懂事。” “不,还是nv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nv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 “我?我都喜欢,小孩子都是很好的……”苏青瑶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渐渐褪se。 密密的草丛,高且深,苏青瑶趿拉着拖鞋,脚踝深陷其中,一步一步,涉水那般走着。 “在昆明的时候,有两年,敌机来得很频繁……你知道的,他们是发现哪里有人就炸哪里,不管下头是驻军还是平民。联大没办法,就改为夜间上课。那段时间,我白天没事,会去市场闲逛,虽说口袋里没什么钱,但看看新采的菌子、刚开封的市酒,也会让心情好起来。” “后来读到研三,去省立第一中学实习,我每每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朝气蓬b0地活着,健健康康的——都会想,他们应当有全新的生活,我们所未拥有过的生活。” 徐志怀听着,突得一顿,觉得两脚沉重,实在难以走下去。 她回首,见他正神se凝重地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苏青瑶轻笑,问。 苏青瑶也不急,停在原处,等他。 终于,他走到她身旁。苏青瑶拨开被风搅乱的鬓发,头微仰,仔细辨着他的神情,猜他为什么止步,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她琢磨,心暗暗地跳动。而他面庞低垂,也在看她。他凝望着,不由想:他要是能替她承担这一切该有多好。可紧跟着又想:她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超于他,无需他来为她承担什么。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这里?草坪?” “它不挠你了吗?”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怎么了?”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