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元吐出一口烟来，依然云淡风轻地开口：“我爸当年办工厂吃了不少苦，这你应该知道，张叔跟着他洒汗流血没半句怨言，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你是张叔的侄子，是他当儿子养大的，照理说耳濡目染，只会青出于蓝，可惜呀……”周景元伸手，从文件袋里取出最后一份资料，一股脑儿扔在张奇面前，“看看这几张银行汇款明细，好像每个收款户名都正好是你，你说怎么这么巧？” “我起初还纳闷儿，大伯为什么突然把你从销售调去原料，又从原料调去人事，没道理呀！原来是有人拉虎皮做大旗，报假账贪污，偷材料吃钱，哪一笔都不清白。就连在人事部都不收敛，不安安分分地招工，给人招工名额拿甜头吃回扣不说，还非法招收童工。奇哥，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周景元“痛心疾首”地皱着眉，“我原本也跟大伯一样，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人家学校找到工厂来了，还报了警，你说怎么办？” “奇哥，真不是我不通情达理，实在是你犯下的每一桩对厂里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啊！”周景元一脸为难，“厂里到处怨声载道，我怎么捂得住？” 周景元将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捻了捻，说：“走吧。” “辞职，剩下的事儿，我帮你平了。” “或者说，”周景元站起来，屈指敲一敲桌上早已被翻得散乱的纸张，“你希望我拿着这些材料直接去警察局报案？” 张奇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们相识已久——张奇高中一毕业就被叔叔带进远星，周景元从小在工厂溜达，说“张奇是看着周景元长大的”一点也不夸张。两人不是同龄人，即便熟悉多年，也没能培养出多深厚的感情。反倒因为张奇小动作不断，搞得厂里很多人敢怒不敢言而让周景元自懂事便不待见他。 “你觉得呢？”周景元没有两位老周的仁心仁慈，也没有老周们的耐心，“三……” “二……”周景元不答话，只默默倒数。 张奇咬了咬牙，只剩颓败：“我明天辞职。” 乔婷婷早得了他的提醒，近来一直在留意张奇的动作，对人事部的管理也越发严格。只是没料到他刚从家离开就有动作，难免吃惊。 “会的。”周景元堵死了他所有门路，没了捞钱的偏门，他不走只吃死工资是填不平赌钱的无底洞的，只是，“明天值班的是不是你信得过的？这件事不要宣扬出去。” “不，家里人都不要出面。”既然是改革，那就从清理毒瘤开始，公事公办到底。 相比大嫂而言，二姐周景星淡定得多，她直言会在接到人事通知后立刻结算工资。 周景星想了想，叮嘱他：“你最近尽量跟余田结伴出门，不要单独行动。” “小心为好。张奇这个人心眼小、睚眦必报，比你还记仇。” 周景星在电话那头笑：“没踩你，关心你。” 落日第六十三秒 大哥周景文主持会议，会议主要围绕节假日的门店与网络平台的宣传销售活动、国庆中秋的安全生产保障以及转型政策的颁布实施等三项内容展开。会议很顺利，只是在周景文对工厂转型改革做阶段性总结时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我也赞同老徐的观点，大家都需要慢慢适应，不能说一上来就给人判死刑。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容许的范围内，给对方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周景元埋着头，看似认真做着会议记录，实则心里鄙夷。他知道自己处理张奇的事虽然隐蔽，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厂里多多少少有了传闻。传得多了，关于张奇突然辞职的“内幕”也就不胫而走。除了他的小团体忿忿不平外，其他人都感觉神清气爽，工作热情都高了不少。 “既然景文让大家畅所欲言，我也就倚老卖老说几句心里话。自从知道远星准备转型，我就不太支持。被批‘老古板’也好，‘固步自封’也罢，我都无所谓，我唯一有所谓的是远星几十年发展至今不容易，胜利的成果是至少两代远星人奋斗来的，如果付诸东流，不仅仅是我们这群老人，恐怕每一个远星人都会痛心疾首。” “各位长辈，从你们的担忧中，我感受到了你们对远星深厚的感情，正是大家不藏私，用一颗爱家的心来爱远星，工厂才能不断发展壮大到现在。”周景文情真意切地感谢各位叔伯，“我和景元虽然学的是现代化的管理制度，知道高科技的生产设备，但我们绝没有各位有经验，所以我们也很希望大家多些探讨，能帮助远星走向更大的市场。” 周景元收到大哥的信号，放下手里的签字笔，维持着他惯常的轻松，道：“各位叔伯请放宽心，我们追求的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稳中求胜。” “叔，我这里有一组数据——最近十年包括市区及郊县在内的所有 “老周，你们说句话吧。”有人忍不住，朝始终不开口的周泽恒和周泽安兄弟二人发难，“转型是你们一致决定的，还是被动接受了年轻人的革新？” 这个时候，周泽恒绝不允许自己掉链子，他旗帜鲜明，一锤定音：“是领导层一致同意的。” “唉——听说了。”有人叹气。 “正常吗？为什么这几年我们每年给工人提高福利待遇，最后还是流失很多人才？”周泽安又一记追问，“有没有人假公济私？有没有人拉帮结派？有没有人给亲戚朋友走后门？一次两次没人发现，三个人五个人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失，那一百个人、一千次一万次呢？” 既然是顽疾，连根拔除才能解决。这个道理年轻人懂，在座的老人又有谁不懂？ 老周前面的铺垫已经到位，周景元起身，站到投影前，请大家看大屏幕。 从家族式工厂向管理型企业转型改革的过程中，除了新的管理制度的制定与实施，周景元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推进家具厂全面一体化进程上。在远星已经实现流程管理半自动化的今天，周景元坚定地朝着覆盖软硬件及服务的全面解决方案的“大家居时代”迈进了。 六个月时间，够不够循序渐进？ 六个月时间，是谁抓住了改变的机会？ 会议结束，每个人揣着自己的小心思陆陆续续散去。周景元赶在人走完前，一个箭步上前拖住了在会上一言未发的张叔。 张叔语气淡淡的，问他：“你哪里有错？” 周景元仍是低头，诚恳道：“总之是错了。” 张叔当初把张奇带进工厂，一手一脚教他，并且委以重任，是对他有很高的期望的。他真心为侄子筹划过未来，像他当年辅助周泽安和周泽恒一样，他希望张奇也能成为周景文和周景元的左膀右臂。只可惜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贪”字变成“贫”不说，还弄到如今张家无颜面对周家的地步。 说着，张叔重重拍了拍周景元的后背。 周景元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调调，对张叔道：“您放心，后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他断了生计。” 落日第六十九秒 在崇新区与遥城城区交界的地方，有一处果园，承包人因为资金周转问题急于出手，周景元得到消息，让余田去探探。 虽说他是替人办事，但到底也是来救急的，承包人丝毫没有怠慢，客客气气地给他泡茶：“余先生，您来这几趟我也看出来了，您是真心实意想接手的。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急需用钱，价格自然是越高越好，付款速度越快越好。” “谢谢您。” 加上今天，承包人一共见了余田三次，多少知道这位先生的脾气和行事风格，不能做主是真，但人不滑头、厚道也不假。既然让出价，他也就直接报了价。 “我懂我懂。”承包人连连点头，“那您跟我透个底，看什么数合适。” “这……”承包人有些无奈，商量道，“您给涨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