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今天该是晴天。 朱丹替她煮了一碗汤圆,兰芝问她:“怪事体,侬今朝起得吤早?” 心里直发虚。 他比她更早的来了公司。两人只是远远对视了一眼,各自去忙手头上的事体。朱丹从录音棚出来的时候正值晌午,一群女职员围在总经理的办公室前叽叽喳喳。 朱丹走了过去,她们像鸟群似的忽而惊地逃窜。 “我在这里上班。” 朱丹窘道:“都是为了谋生活而已,哪像陈小姐锦衣玉食,朱门绣户,自无烦恼。” 朱丹看着她的脚,不情不愿的喊了声“姊姊。” 三人去的是租界里的一家日料店,店内店外垂挂着各式各样的纸灯笼。他们脱鞋坐在榻榻米上,一名穿着和服的艺妓跪坐在一旁柔声伺候点菜,说的是日语,思琪可以听懂两句,便充当起了翻译。各点一份烤香鱼、金枪鱼肚腩、海胆鱼籽饭,生鱼片寿司,饮抹茶和大麦茶。 思琪一双眼睛在朱丹和越珒的脸上扫来扫去,越看越气,他本该是她的,是她麻痹大意让她钻了空子! 思琪一面抱歉一面起身佯装擦拭,艺妓见状微笑着领了朱丹出去。朱丹垂眸看见艺妓木屐上的白色袜子,赫然想到了吾国女人的三寸金莲,一样的都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步伐迈得很小,像鸽子走路。 越珒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打趣道:“我还以为是哪位日本小姐走错了屋。” 朱丹连忙道:“我看她给我比划的意思,应该是说我离开前她便能将我衣服上的茶渍处理干净。” 思琪哼着鼻子道:“自然,人的出身可不是因为一件衣服就能改变的。” 越珒握住她冰凉的手,暖了暖,也不大高兴,袒护道:“人靠衣服马靠鞍,衣服的确不能代表什么,多少人不过是徒有其表。” 一阵空白。 思琪用力咀嚼食物,上下牙齿摩擦出火星子。 屏风的后面,琴师右手抚琴,快出层层重影,弹指间似有千军万马,十面埋伏,刀光剑影之间香灰四起,直叫人背脊一凉。 气氛一时冷到了极点。 她一走,琴师手腕一转,又切了个曲子,这次也不丧了,像寺庙里的禅乐,清心安神。 越珒呷茶望着她的手,笑着问:“你方才怎么不去辩驳她?让她唱着独角戏,好不寂寞。” “你看,这会子人家走了你又神气起来了,我看他们都把你瞧错了,误以为你是块面团,任他们搓圆捏扁,殊不知,你还藏着好几副面孔!” “怎么会呢,你可以同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其实什么?” 越珒气得在她腰上一挠,她身子霎时倾倒,哭笑不得的在榻榻米上打滚,他将她压在身下,诘问道:“连我也是?” 朱丹眼里闪着光,笑出泪来,狐狸似的觑着他。 他笑着停手,端起茶水润了润自己的口舌,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 他眯了眯眼睛,沉吟道:“喔,怎么办,可我只喜欢你。” “也不是不可能,但你先教我如何不痴迷你” 朱丹睃了一眼屏风,突然小声嘀咕道:“这音乐怎么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我认真的,我总觉得这琴师听得懂我们说话。” 思琪愁眉不展地坐在梳妆台前端详自己,身子前倾,贴在镜面上一处一处细看。眼前突然浮现出朱丹的面孔,细细比对,竟也有三分相似,她又刻意学了学她的神态,又像了一分。 思琪一惊,回过神来,烦躁地拂去桌面上的物件,蒙着脸呜咽起来。 思琪哭得更加凶猛,叫道:“谁还会替我做主?一个个全都护着外头的小野种。自从她来了,一切都变了,她像是爸爸亲生的,我倒像是外头捡来的!” 季妈挤眉弄眼道:“还不是外面那位小的。” 养在小公馆的姨太太便是:外面那位老的。 “都没有……呜呜,我就是看不惯她矫揉造作,看不惯她抢我的东西!” 季妈绞了把热毛巾递给思琪擦脸,滚烫的,敷在肿眼泡上很是舒服。 “那你怎么不把爸爸抢回来?” 她近来时常想起香港的早茶、棕榈树、玉兰花、维多利亚港和浅水湾。 她听思琪说:“妈妈,我喜欢顾叔叔,我第一次见他就决定要嫁给他。” 思琪叫道:“什么叫我盯着她手里的!恶心死人了,她算个什么东西啊,分明是她为了报复你,处处针对我,都怪你!都怪爸爸!是你们毁了我!” 季妈连忙上前替她擦拭。 “太太……”季妈欲言又止。 “好的太太。” 陆太太虽胖,平日却爱穿收腰紧身的旗袍,只因认识的一位新潮的裁缝同她讲:精瘦的人最好勿穿紧身的衣服,排骨根根裹得清清楚楚,被人一眼就掂量出几斤几两来;胖也勿要紧,千万别水桶外头搭块布,叫人分不清前后左右来。 陆太太却道:“你懂什么,我因为衣服穿得紧,吃饭都扣着吃,也不见体重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