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抱过杪悦,胡茬刺着她粉嫩的面庞,杪悦皱着眉头却不敢反抗,小声嘟囔道:“爸爸,阿悦饿了,想吃八姨娘做的饭饭。” 翠芳笑道:“这孩子都让老爷宠坏了。” 刘妈手抄在围裙里,挤着眼睛笑道:“六小姐真是个人精。” 老爷子动了筷,其他人也都各自入座,陆续动筷。吃到正酣,老爷子突然问正彻:“听说你在学校参加了爱国小组?” 八姨太一头雾水:“什么爱国小组?” 老爷子愠色道:“你喜欢念书就念,不喜欢念就出来帮着家里做事,你想进青帮也行,想跟着你大哥二哥做事也行,你什么不做就在家里睏大觉也行,就是别给老子在外头惹事情,尤其是搞政治运动,再搞别怪老子打断你的腿!” “杀敌也轮不着你杀,你只要给老子平平安安的活着就行!” 八姨太骂道:“哦哟,自家饭桌上逞什么英雄,平日里嘛见只老鼠都吓个半死,现在还敢跟爸爸顶嘴了欸!别吃了别吃了,回屋读书去。” 八姨太也只好默默说一句:“这孩子真是没有规矩。” 巧心犹豫着说:“五少爷自有亲娘管,老爷正在气头上,十二姨太又何必沾了晦气。” 巧心叫屈,“天地可鉴,我对十二姨太一片忠心,真要是哪天着火了我自然也是要冲在前面替你挡的。” “要什么好处,饿不死冻不死,我知足嘞。” “维思睿”的表情始终是很讥讽的,他看不惯中国女人故意讨好的媚态,他宁愿她高傲的睥睨着他,像佛龛上的神明一般。古老神秘的东方色彩会使她蒙上一层面纱。他如果爱一位英国女人,大概是爱她的美貌或者才华,也可以只是因为她是标准的本国女人。可是倘若要他爱上一位中国女人,一定是爱她完全的中国化,爱她背后的整个华夏文明,她是文明里的产物,是他异乡旅居时的纪念品。一旦她开始洋化,他便有一种买到了赝品的危机感。 她到现在还能随便哼出维思睿的歌词来——是中国人听不懂,英国人也听不懂,连她自己也弄不懂在唱什么。 香雪只好亲自去敲门,贴着门道:“五少爷,你开开门呀。” 正彻想到了香雪在桌下踢的那一脚,有些感动,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开了门,但她此刻却是不方便进去的,只是在门外将宵夜递给他,又柔声细语地宽慰了几句,“当着大家伙的面,你不该顶撞爸爸的。有什么话找机会慢慢说才是。” 正彻垂头丧气的。他才十五岁,个头有她高了。他知道她是好心,也不与她争辩, 木纳地点了点头道:“姨娘教育的是。” 巧心说:“我去看看。” 他那样崇拜自己的大哥,自然是没有比大少爷更适合开导他的人选了。 “你不该出这张牌。”他点了一只烟在吸,无奈一笑。 越珒刚好觉得有些闷,起身去阳台吹风。巧心这才跟着走过去,毕恭毕敬道:“大少爷。” 巧心低着头道:“是五少爷,五少爷闷在房里,想请大少爷去说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把她当作了朱丹,正是因为暗得看不清五官,黑暗里的一点影子他都能联想到她。 他道:“好。” 淡然地吸完第二只香烟之后才随她上楼。 正彻在越珒面前,又是一副乖顺的模样。他摸了摸弟弟的头,严肃道:“嗯,五弟是长大了。” “这是你的功课?” 正彻最害怕这样的沉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凝神看着他翻书的手,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像镇纸的玉石一样压着书页,淡淡的笑道:“不错,字写得有几分样子,文章写得也好。” 正彻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得到大哥的夸赞是比考第一名还要高兴的事。 “我不愿意!” 正彻有些痛苦地说道:“我在学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沈阳人,上面有两个姐姐,九一八的时候,全家都不幸遇难,只有他老早就被送来上海读书避开了,他叔叔在上海造纸厂工作,这些年供着他读书,他原本打算学成了就回老家教书,谁知书还未念完,竟已无家可归了。眼下日本帝国主义的铁骑肆意践踏中国的领土,妇孺孩童的恸哭声夜夜萦绕在我耳边,大哥,我恨我不能上阵杀敌,恨我不能救同胞于水生火热之中……我恨!” 他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越珒颔首道:“日后生活要是遇到困难,让他尽管来找我。” 男人与男人拥抱总是有些别扭的,越珒推开他,摁住他的肩膀叮嘱道:“这些话私下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别逢人就说,尤其是爸爸,他当真敢卸你一条腿。” 越珒挑眉看他。 红木书桌上书堆积木似的垒得奇高,七歪八扭,有随时轰塌的危险。右手边摆着一盏掐丝景泰蓝台灯,伞状的乳白玻璃灯罩亮着,这盏台灯说起来还是越珒读书时用的,本来都被佣人丢进储藏室了,有一日正彻无意间看到了很是喜欢,拿回去宝贝似的擦得一尘不染,自己研究着换了灯泡继续使用。 迎着亮,越珒赫然发现就连五弟都已经开始长胡子了,细细的,绒绒的,像初春从地里新冒出来的嫩芽。他又在一堆纸稿里瞥见了旁人的字迹,只露出了一截,歪七扭八,看起来像是小学生写的字。他心里暗自忖度,表面上假装没有看见,目光移到别处,问:“房间怎么这样乱。” 一阵沉默。正彻忽道:“我晚上听见你训二哥了。” “训和训也是有区别的,他是犯女人错误。我才不会像他一样玩女人呢,他像爸,三头六臂十二颗心。” 正彻鄙夷道:“可不是嘛,感情里的妖怪,专吃女人的妖怪!”说完看着他神色一变,道:“但是大哥你不一样,我长大了才知道,你是被泠家三小姐伤透了心。” 家里这两年没人敢提泠字,今日再提,倒像是前朝旧梦。 越珒恍惚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 越珒从未拆解过她的名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竟也有些信以为真,而后又觉得荒唐,不禁哑然失笑。 前两年是真的有在等,两人每个月还有书信来往,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渐渐的连书信也断绝了。眼下他能重新恋爱,正彻想,大哥总算是将泠家三小姐放下了,心里替他高兴。但又疑心爱过的人当真能彻底放下吗?他虽还未谈过恋爱,但是家里女人多,他在感悟情感方面要比同龄人更早熟。 他想,心是一所空的房子,喜欢一个人便请她到房子里来共同生活,分手了便是请她搬出去,把行李统统打包归还,花上一段时间清理她住过的痕迹。可是人走了,东西也丢走了,偏偏这房子里总能冒出她的影子,影子是虚无的东西,赶也赶不走。或许只能等到另一人住进来,创造新的痕迹,那旧的便也就淡了。 梦里永远都是冬天,他们相爱分离也都是冬天,飘着雪,雪花砸在身上都是痛的。 越珒往意式浓缩咖啡里面兑了一口威士忌,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伏在阳台看花匠修理花圃,天还未亮,那花匠像一只黑熊似的蹲在草丛中。 朱丹和琉璃说了一夜话,醒来的时候日晒三竿,孔太太在楼下不知和谁聊得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