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治桦委屈道:“兰芝你先消消气,这事我也是刚刚知晓,朱丹啊,你告诉爸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兰芝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捂着胸口骂道:“下贱货!我苦口婆心劝侬覅唱歌,覅唱歌,侬都当作耳旁风欸,非要气死我侬才罢休是伐!” 朱丹捂住耳朵,耳鸣过后方才听清人声,陈治桦又重复问了一遍,她倔着一张脸道:“不是,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伴唱而已。” “别骗爸爸了,公司可没有什么伴唱。” “你要不说,我待会就去公司查,你别忘了,我是总经理!” 陈治桦关门的时候赫然发现黄经理正贴在门上偷听,一拉门,怒道:“黄经理,你好大胆子!什么也别说,你被解雇了!” “怎么,凭你也想敲我竹竿?” 陈治桦反倒笑道:“我刚好烦恼不知怎么跟太太开口,不妨就劳你替我去通知一声罢。” 黄经理前脚刚走,陈治桦后脚就去医院前台打了通电话—— 陈治桦打完电话仍心有余悸,也不敢在医院继续逗留,拿了药直接送周兰芝母女回了公寓,坐在沙发上点了一只雪茄抽了起来,周兰芝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抽着烟,翘着腿,两种烟草气味交织弥散,宛如在罂粟地里放了一把火,妖红的罂粟花瓣被火焰一寸寸吞噬,似乎连盘旋升空的烟雾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朱丹端着一条餐凳坐在上风处,眼睛追踪着飘渺的烟雾,谨慎地说:“这事错在我,希望我说完爸爸不要怪罪琉璃,也不要解约她,可以吗?” “爸爸!求求你了!” 朱丹这才鼓起勇气道:“我……我替琉璃假唱了。” 朱丹嗫嚅道:“从电台举办的评选开始……” 两人的表情是一致的愤怒、震惊以及难以置信。朱丹赫然发现他们此时看起来很具有所谓的夫妻相,又从他们衰老的五官上隐隐约约联想到自己的未来。 周兰芝气道:“呸,她们能算到什么后果,还不是脑子一热,想一出是一出,我以为侬是个温吞性子,想不到,侬胆子大得很哩,两个小姑娘 ,倒是把全上海的明眼人都骗了!” 周兰芝叫道:“怪我?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侬个没出息的丫头,好好读书学习不好吗 ,我说过的呀,除了唱歌,侬做什么,我都不管,侬偏偏要唱,存心气我!” 三人默然相对,咄嗟之间天黑了下去,客厅里暗淡无光,渐渐地连人脸都看不清晰,每个人的表情都成了迷,唯有两卷烟蒂燃着微弱的红光,周兰芝厌烦地起身在空中胡乱一抓,趿着拖鞋去捻客厅和厨房的灯,恼道:“连蚊子都来作践我!”一面咒骂一面掰开涡卷蚊香盘,取下嘴里衔着的香烟对着蚊香头点火,点着了,屋子里顿时又多了一股呛人的烟味,朱丹闻不惯这味道,像庙里燃的线香,忙不迭地捂住鼻子。 朱丹僵着脸道:“不知道,反正从小我一唱歌姆妈就打我,还用针扎我,我是被打怕了,可是我不服,我是真心喜欢唱歌,高兴了忍不住要唱,不高兴了也要唱,你不让我唱歌等于是让我做了哑巴。” 陈治桦若有所思道:“兰芝,你这又是何苦呢。” 兰芝面目狰狞道:“我怕什么?我怕侬走了我的老路!索性告诉你吧,我在生侬之前也是唱歌的嘞,治桦,侬告诉她!” 陈治桦饧眼道:“唉,你姆妈可怜啊。小辰光被父母卖到堂子里去,不过,老鸨见你姆妈嗓子好,长得 周兰芝闭着眼睛,兰心别院的一草一木都刻在了脑子里,不免伤感道:“还有九连环、满月、巫山积雪,绿衣红裳,金凤舞,侬这么多年,还是没得长进!” 朱丹听他哼了两句评弹,新奇道:“这是什么唱词?” 陈治桦道:“我唱的不行,兰芝要不你来一段?” 她从前抱着个琵琶没日没夜地唱,寒来暑往,醒了唱,梦里也在唱,梦里忘了词立马惊醒去掏枕头下面的唱词本来看,她现在仍然常常梦见自己坐在兰心别院的穿堂里弹琵琶,打扮成赛金花模样,那时脸上还有肉嘟嘟的婴儿肥,二郎腿一翘,唱:“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高墙柳……”那光景扬言要替她赎身的大有人在,恨只恨,所托非人。 兰芝回过神来,轻蔑一笑,道:“可不是你对不起我们,我做书寓先生也没什么,也不过就是日日卖唱陪笑,倒是你出现——毁了我!” “是。” 朱丹移坐到沙发扶手上,攀住兰芝的脖子道:“姆妈,我不知道过去你受过这种苦,你该告诉我的,我保证以后听话,你别生气了。” 陈治桦道:“兰芝你听我说,从前的我人穷志短护不了你,但是现在我敢保证,谁也伤不了我女儿一根汗毛。” “呃。” 陈治桦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涨红着脸。 这夜陈治桦回了公馆,他一进门,文珊正歪靠在沙发上看画册,也不抬头看他,拉了拉真丝睡衣外套道:“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陈治桦坐过去搂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不吃饭?” 陈治桦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笑道:“的确是不用吃了。” “你也不胖,只是肚子上有些肉。” 说完把画册朝他脸上一掷,转过脸去生闷气。 陈治桦的脸被刷的火辣辣的疼,脸色一沉骂她泼妇。 文珊一听泼妇两字瞬间炸了锅,叫道:“陈治桦,你什么意思,外头养了个什么妖精,要么夜不归宿,一回来就骂我是泼妇!好啊,说我是泼妇,合着外头供的是菩萨还是圣母啊?” 思琪和念之闻声下来,茫然道:“怎么了妈妈,你们为什么要吵架。” 陈治桦从茶几上顺过烟来抽,喊王妈递洋火,一手夹烟一手示意他们坐下,深沉道:“既然你们都在,我刚好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经过我再三思虑,该是要告诉你们了,其实爸爸还有一个孩子,和你们年纪一般大,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思琪念之我希望你们可以接受她,这周末我会在家设宴,我要让那孩子认祖归宗。” “混账!野种也是你能说的?我心意已决,你们回房去吧。” 文珊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做,还在乎我知情吗?” “你想要怎样?” 陈治桦想道兰芝对他说过,她这后半辈子什么也不求,唯独求他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孩子。这么一想,文珊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