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艺微笑道:“死不了。” 他想着顾家的姨太太聚起来,够凑三桌麻将,眼前这个趋势,大概是又要新开一桌了。算起来他老子今年也五十八了,花白的寸头,干瘦的身躯在灰袍里晃荡,人老了眼睛却没老,一双鹰眼囧囧有神,盯得人发怵。 顾越城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发愣,大厅里的红男绿女勾肩搭背,窃窃私语,他们纵使站的腰酸背痛也是不肯屈尊坐在地上的,有点儿众神下凡不知人间疾苦的意思,走廊里的病人望见他们,黑黑的眸子越发暗淡,他们闻着浓郁的香水味连连打喷嚏,那份上流社会的珠光宝气狠狠刺痛着他们。 他令人去喊宋启睿,宋启睿马不停蹄奔上了楼,殷勤道:“顾二少爷找宋某有何事情?” 顾越城往空中指了指道:“那边那位穿洋红色礼裙的小姐,你认识吗?” “喔,第二名第一名是谁?” “她?”顾越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俊不禁道:“孔小姐知道自己输给一只公鸭嗓,大概是气得要砸电台吧?哈哈哈!” 护士来喊:“顾先生醒了!” 顾越珒煞白着一张脸,蹙眉道:“老爷子来过了?” 顾越珒道:“空手回去的?” 顾越城笑道:“哈哈!不愧是大哥啊!不出意外老爷子这回可是给我们找了一个护士小妈,嗲得很,倒也不用为难五姨太苦练注射技术咯。” “我?” 顾越城偏过头道:“咳咳,我嘛……我这后浪自然不能被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目标有了,刚要下手,这不刚好你醒了。” 顾越城伸手在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削着吃,削得果皮四处乱飞,削刀削面似的,有一块直接飞到了顾越珒的鼻尖上,他连忙上去掸掉,赔笑道:“失失失误!大哥,你说咱哥俩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好事都让老爷子占尽了,趁着住院这段时间你索性就谈谈恋爱罢?我给你挑全上海最好看的护士来照顾你,你赶紧抢在老爷子前头把婚事办了,气气他。” 顾越城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顾越城颇为尴尬的又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端过去扶他饮下,继续吹着耳边风道:“大哥,时不我待,天时地利人和呀!” “你看我这样,人和吗?” 顾越珒点破道:“你想结婚了?” “我结婚了是气老爷子,我不结婚的话气得就是你——嗯……容我想想。” 他可以确信,她们绝不是“南丁格尔”,至少不全是。这样的女人是最难应付的,她们是出了名的交际花,也是情场高手,是比男人还懂男人的存在。因此,她们成了他最讨厌的一类女性,最终不是做某男人的妾就是情人,好像她们生来就带着那样的使命——破坏人类婚姻的使命。 顾越珒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扶着白色的窗台往外头看去,阴的天,纯净的玻璃窗也似乎罩了一层灰玻璃纸,窗子外面对着花园,棕榈树的叶子看上去很深,褐绿色,另一边的垂丝海棠树旁一男一女正在拉扯,男人块头很大,留着寸头,青色的手臂。他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就是他的手下陈虎平,不悦道:“阿城,你来。” 顾越珒道:“嗯,是他。他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只是长相坏了点,常常是你在欺负他,别人却觉得他在欺负你。我不太放心,你替我过去看看。” 顾越城缩回身子,顺手抢过他手里的牛奶一饮而尽,抱怨道:“在这个家里,能指挥我的只有老爷子和你,而我呢?我能指挥谁?我连我自己都指挥不得!唉!”感叹完又将空玻璃杯重新放到他的手里,一眨眼就溜了。 陈虎平一见是自家二少爷,顿时老虎变小猫,柔声道:“二少爷,我……我助人为乐呢。” “不是。” 陈虎平道:“我想帮帮她,她朋友的手受伤了没钱治,我想借她点钱,她不肯要。” 陈虎平尴尬道:“二少爷你误会了,我就是瞧她可怜,想帮帮她。”还傻,有些心里头的小九九怎么能当着人面戳穿呢。 “朱丹。” 朱丹道:“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更不能收了,那不是欺负人傻么?” 轻轻推了推,推不走,顾越城反而凑近了朱丹跟前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看这位小姐眼下也确实缺钱缺得紧,我这里有一个生财之道,你可有兴趣?” 顾越城笑道:“这个你放心,是个苦差事,谁会上当吃苦呢!” 顾越城道:“只需你替我照顾一个病人,我给你劳务费。” 顾越城道:“一天一百。” 朱丹又惊又慌,到底是什么样的病人要花这么多钱请人伺候,或许是植物人?总之少不了端屎端尿,洗衣擦身。累虽累些,总是能将葛大海的住院费和天明打石膏的钱垫付上。不仅如此,离开医院之后她是需要一大笔钱去租房子,她从前是很少为钱发愁的,现在是一分钱都令她手足无措。 顾越城带她去了厕所,让日本护士将身上的护士服脱下与她交换,很是合身,为她量身定制似的,帽子一戴还真有几分实习护士的样子。 顾越城笑笑道:“这样显得比较专业,懂吗?” 她随他上了楼,一迈进病房就把头低下去,额前两撮碎发垂在脸颊边,风一吹,吹到了嘴里,她也忍着不去拂掉,因为她要显出专业的样子,好让别人心甘情愿的付她钱。 他望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点儿突出的眉峰和鼻子,但他却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执拗,严肃。 朱丹道:“会。” 顾越珒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道:“会打针吗?” 顾越城眼珠子一转,道:“这个小葛护士打针技术一流,打一针是要收费的。”他这话看似是对顾越珒说,其实是在暗示朱丹。 朱丹恨是恨自己的,她现在怎么这么挡不住钱的诱惑? 顾越珒爽快道:“好。” 只是一眼,她连忙又把头低了下去,低得更低了,手指却在大腿外侧勾勒着他的模样,浓眉之下是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鼻子是挺拔的,山一样,嘴唇有点儿偏薄,没有血色。下颌像是用刻刀刻下去的,立体的仿佛混了一点儿西方血统在里面,不似纯粹中国人的长相。可是真拿他和租界里的混血相比,肃肃如山下风,爽朗清举,他又中国的不能再中国了。 她仍是低着头答:“因为我不敢看着你的眼睛说话,也不愿你看着我的眼睛,眼睛是脸上的第二张嘴,也是会讲话的,我嘴笨,最不会说话。” 越城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住笑,看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