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两不约而同地追问道:“哪里好?”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猫?哪里来的猫?孔太太一把伸手去揭孔先生的报纸,照着他方才的翻页痕迹去浏览,琉璃也歪着头凑了过来。陌生的版面,广告里配着这一张尺寸娇小的照片,紧致娇小的人,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玳瑁猫,新奇的搭配,又艺术又趣味。 琉璃随手弃了报纸,坐回到沙发上去,缕着头发,漫不经心道:“姆妈当然眼熟了,就是朱丹啊。” “姆妈,我诓你做甚,昨天我一大早陪她去了照相馆,你忘啦?” 琉璃心里也不大高兴,先是埋怨谈司珂不该这样急不可耐地将照片登上去,虽是广告,但不该与她的采访出现在同一天同一张的报纸里。她越想心里越堵,不由得也埋怨起朱丹,埋怨她不该与她同一天照相,偏偏她还是一番精心打扮,专业拍摄,处处压了她一头。 她说服不了自己原宥她。 鸽子依旧是天一亮就出笼,麻雀却口衔流言在弄堂里游走,终日挨家挨户的听墙角,挤到下水管道里听,趴在老虎窗上听,甚至钻到人家夫妻的帐子里头听,致力于把这家说的闲言碎语传到另一家去,照本宣科式的,不做思考,不负责任。 这样的光景闹了好一阵子。 周兰芝半掩在窗帘后面,因穿着与窗帘一样颜色的灰青旗袍,把整个人融了进去。她夹着一根烟,面目狰狞地目睹孔太太朝她门前狠狠啐了一口,浓浓的一口,闻着腥气。孔太太别扭地伸脚踏了踏,踏开了,混着沙粒匀在鞋尖。 孔太太也骂:“哎呦喂,大白天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触霉头唻。” “抽抽抽,总有一朝抽死人哩。” 孔太太原本就体胖,生了气,更觉膨胀,脸也浮肿,脚也浮肿,头顶上的大太阳烧了起来,也是要来索她命似的,忽然眼前一黑,孔太太晕倒了。 周兰芝摁灭了烟,下楼喊了三两个邻居一起才勉强将孔太太抬进了屋,请医生来看,说是中暑了,掐了一会子人中稍稍掐回一点儿意识,眼皮眨了眨,而后又没了动静。周兰芝一边抱怨一边忙不停地给她用酒精和冷毛巾擦身体,医生只顾动嘴,不见动手。 孔太太有点力气就开始骂,一边喝水一边骂,一边吃饭一边骂。周兰芝也不回嘴,凑在无线电的跟前,竭力扭大声音,故意让孔太太的骂声与交响乐一同奏响。 孔先生搂着她问:“出了什么事体?要不去医院查查吧?” 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太太拧着他松弛的臂膀,嚷道:“琉璃啊,弟弟啊,看看侬爸爸好狠的心!伊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死,死了好腾出位置让伊找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 孔先生每次真的生气的时候都会直呼孔太太的闺名。但他生气的时候是极少的,很多时候他都是懒得与她计较。孔太太瘫软在沙发里,她祈祷着自己此刻也能立即昏过去,然而怎么也昏不过去,她只能佯装成极其虚弱的样子吓唬吓唬先生。 她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咎到了当初的一念之间,转而对儿女的婚姻看得尤为重要。她深刻的认为,错误的婚姻是可以毁掉人的一辈子,她要她的孩子在她的指引下踏入最正确的婚礼里去。 王倩芳自从嫁给了孔先生之后,孔太太就成了她的名字。她结婚之后就一连怀孕生子,顺其自然就成了全职太太。孔先生长相普通,工作也很普通,一路从印刷厂的工人升到了经理,说是经理总归也只是个普通经理,只够解决一家子温饱而已。在经济繁荣的上海,孔太太的生活其实是没有什么质量可言的。 她在商场的柜台里见到韩先生西装革履,手上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他也是老了,头顶秃了一块,皮也松垮了,鳄鱼皮带被啤酒肚撑的快要蹦开,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挽着他,店员齐齐喊她:“韩太太。” 先生的财富是太太维持美丽的资本,互相成就,彼此作证。证的!” 到了晚上孔太太仍然是纹丝不动地卧在沙发上,乜斜倦眼,间或叹息两声,刻意的要让人听见。 天明放了学回来见厨房冷锅子冷灶,心头一冷,嚷道:“饿煞了呀。” 天明不服道:“是,我是饭桶。你是仙女,仙女不用吃饭。” 天明对着她的背影喊:“有骨气,明天你也别吃了!” 电话铃响了,天明去接。孔太太立刻竖起一双顺风耳窃听,一听到亚美电台几个字,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赤着脚一路小跑到电话机旁一把抢过听筒,殷勤道:“喂,亚美电台是吗,嗳,我是琉璃的母亲,有什么事体伊跟阿拉讲好伐。” 孔太太激动地连连说:“好好好,记住嘞,谢谢侬,嗳,再见。” 孔太太喜不自禁道:“哎唷,侬嗰小讨债鬼,吤好的日子还做什么饭,晚点下馆子去唻。” 说完扭身噔噔上楼去了。 孔太太佯装生气道:“侬爱吃不吃,饿一饿也好,下趟有你吃的。” 孔太太突然笑道:“方才亚美电台打电话过来,讲明朝夜里厢新亚大饭店有个宴会,邀请侬去,阿拉一听,吤好的事体,赶紧替侬应了下来。” “死丫头,姆妈还不能替侬做主吗?” “你懂什么,好消息总是这么突然的。来,让姆妈看看你。” 孔太太拍了拍琉璃薄薄的背脊,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阿拉已经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好了?”琉璃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心想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算盘一敲,心想再好的传家宝也只是死的,能抵得上活着的摇钱树?任谁来也劝不住,铁了心要当! 天明附和道:“要给我饿煞咯。” 天明恨得牙痒痒,索性闭上眼睛闷不作声。 孔太太坐在副驾,伸手就去掐他,孔先生苦不堪言,顿时住了嘴,再也不敢冒死劝谏。 天明望着牌匾讥笑道:“如意典当呵,进去这里当东西的人有几个是如意的?恐怕是老板如意,客人失意,应该改名叫失意典当才妥当。” 孔先生挤在驾驶座里呵呵发笑,笑起来还有轻微的呼噜声夹在其中。 天明终于是忍不住了,质问道:“你今日为何总是与我作对,我惹到你了?” “孔琉璃你把话说清楚。” “是。” “是。” “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姐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