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报纸的话,她又专挑着大字看,其次是广告,再其次就是娱乐八卦。朱丹也是如此,极其爱看报纸上头的广告,配着插画,看得津津有味。倘若看到新鲜牛乳的宣传,便要望着广告画馋上好一会儿,翻一面看到美体帮腰带的广告,接连几日逢人便不自觉得往人家腰上看。 琉璃便是将登广告的那一页压在闺房的梳妆盒下,或者剪下来贴到日记簿里,转而成了一种欲购买清单,日记簿越粘越厚,实现的寥寥无几,最后成了一本“遗憾”。 去年送的是一瓶蔻丹,前年则是一把牛角梳。 她对琉璃说:“我劝你以后把它烧了,否则谁要追求你可谓是轻而易举。” 朱丹发誓道:“我向佛祖耶稣玛利亚保证,我永远不会背叛琉璃。” “他们可以骂我,你却不能骂我,因为我对你最是忠诚!” 朱丹照做,像小猫似的把爪子递过去,歪着头问:“你新买的蔻丹吗?” 朱丹不假思索地说:“好看!” “最近流行蔻丹搭配同款点唇膏,就是这一支,涂在唇上润润的,跟果冻似的。”琉璃说着嘟起嘴唇,她的唇纹很淡,像是用一个玻璃罩子把粉唇锁在里头,让人忍不住想要敲破玻璃罩子去一探究竟一亲芳泽。 朱丹恍然大悟道:“我一来就瞧见你嘴巴油润得很,我还以为你是刚吃了饭……” 朱丹讪笑道:“我不是男人,也不是百货公司的阿大先生,不图你钱,更不骗你感情,我说的才是顶真的大实话。” “不,你阿爸阿妈还有弟弟也还是可以信的。” 琉璃把蔻丹点在她的鼻子上,又顺势给她画了个猫脸,闹了起来,赤着脚在闺房里乱跑;两人轮流钻到衣柜里面变装;学着杂志上头的教程给对方编辫子,把对方当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妆打扮,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游戏,永不过时的。 “开纱窗探探,看见有小小鸽子, 听听教训, 她们学着唱,推开窗对着窗台上的麻雀唱,麻雀也跟着唱,全然唱给自己听,自己感动自己。她们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直到音乐停了,听到无线电台里播报关于电台歌唱评选的最新消息,一下子如梦初醒。 琉璃起身去翻台历,“呀,今朝都十一号了。日子过得这样快,暑假一放,我都过糊涂了。朱丹啊朱丹,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 “我听不懂你在念什么诗,我只觉得有火在烧我的眉毛。” “不要,我一读书头疼。”琉璃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脸型是时下刚流行的瓜子脸,细平眉,狐狸眼,骨相里透着媚,是注定不甘平凡的长相。她又说:“我弟弟读书很好,他是男孩子读书自然是要刻苦用功些,不过我姆妈说女孩子家的不需要懂那么多道理,毕了业是没有人会跟你细细讲道理的。” “讲相貌,讲特长,讲钱!” 琉璃笑道:“傻瓜,那就只能逢人就讲道理了。” 琉璃皱起眉头,镜子里的孔琉璃也皱着眉头,她努着嘴说:“ 那就呒没闲话了。” 琉璃笑她:“掉了门牙唱歌可是会漏风的,观众听见了,耳朵里也钻了风,一阵阵的,痒耳朵。” “朱丹?”琉璃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门缝很细,不足以穿过一根手指,含蓄又内敛,像旗袍与高跟鞋之间漏出的那一截小腿肚子一般地性感,诱惑人一寸寸地往上遐想,逼着君子在心里滋生小人,又逼着小人去做恶人。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她们拉着手往外走,门缝里透着光,黑色的眼睛凭空消失了。 琉璃见着他便说:“书呆子。读书去屋里读,别挡着道。” 姐弟俩齐刷刷地盯着朱丹,好像她的回答至关重要,是教科书后面的正确答案,是回力球场上的裁判。 琉璃也顺着台阶道:“可不是,只见他吃饭不见他长肉,也不知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不管什么年纪的男人听到什么年纪的女人唠叨,头上的紧箍咒都会剧烈收缩着,使其痛不欲生,他们读《西游记》时是会与悟空产生共情的,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悟空,婚姻就是一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妻子是唐僧,孩子是经。 葛大海靠在楼道口吸烟,手上提溜着一瓶陈醋一瓶酱油 他的牙齿泛了黄,烟熏着,能从唇齿间感受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他是牙刷厂的工人,负责在刷柄壁上植毛上孔,每一柄牙刷的毛都像他的寸头一般茂密地挺立着。 朱丹的一双眼睛是会说话的,宛如泡在蜂蜜罐里一阵子之后让人甜的颤牙。他看着朱丹一天天的长大,那双水灵的葡萄似的眼睛是会在狭小的弄堂里写出一首诗来。 朱丹嗫嚅道:“阿爸,你刚刚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买酱油呗。”葛大海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走,回家。” 周兰芝斜着眼说:“在外面偷吃了一肚子的好东西,哪还有胃口吃我做的饭?” 周兰芝骂道:“你就知道吃吃吃,饭桶一样,这丫头可都让你惯坏了!” 这个敌人有点像是历史里的人物,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摸不着看不见,不知踪迹,不知是否还存在。 她的美丽也因为他沦为了罪该万死的丑陋。 为此,她是极度自卑的。所以她不大爱照镜子,走在路上也总是低着头,是别人夸奖她漂亮反而会觉得不可思议,怀疑那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过分善良,或者干脆质疑对方的审美存在问题。 她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你讨厌我,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朱丹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出生与香港还有阔太太有什么联系,香港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像是另一个国度,阔太太更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产物。 周兰芝顶不喜欢她回嘴,骂道:“白眼狼东西!你要是觉得被我生下来委屈那就去死好啦,是跳黄浦江去还是出门被电车碾死都随你。” 她的眼里噙着泪,看地是坑坑洼洼的,看人是两个头四只眼睛两张嘴,看两个孩子跑过去像是一群孩子跑过去。她看见吴桂芬,是两个交错的吴桂芬,两个烫了新头发的吴桂芬,蜷曲的头发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盘在脑门上,那蚯蚓也是交错的蚯蚓。翠绿的旗袍上绣着牡丹花,并蒂开着。一周里她有五日是要工作的,在华懋大饭店里给人当老妈子。 要是有人还是不信,她是会气急败坏地蹦出一句洋泾浜英文骂道:“you stupid jerk!” 朱丹见着她是有点儿心生厌恶的,厌恶她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厌恶她翕动不止的紫红色嘴唇。她的厌恶是由一件事情上升到一个人,全面否定,透着稚气,过几日也就淡忘了。 可吴桂芬却直径朝她走来,“呀,朱丹啊,你怎么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了呀?” 吴桂芬不知,蹲下来去看她哭得泪迹斑斑的脸,“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呀,跟你姆妈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