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堂 简介: 从葛小姐到陈小姐再到顾太太。 太平时他许她繁华,战乱时他护她周全。 葛朱丹很矛盾,她是打心底里期盼着鸽子望月能在某一日的清晨飞回来的,它的记性很好,纵使飞出去贪玩一段时间,也还是要像小孩子一样玩完回家去的。她靠着屋顶的阑干喝冰镇过的荷兰水,任凭燠热的热气烘着。 她望着白色的铁丝笼时又在想:走了也好,这拥拥挤挤的弄堂有什么好的呢?长长的弄堂拉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线,像蜘蛛花了好几年织成的一张巨网,五颜六色的衣服床单或紧密或稀疏的缀在上头,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湿答答地滴着水,把水泥地滴花了,像人脸上新冒出的痦子,又一齐被热气蒸干,那痦子到了晚上又凭空消失了。 朱丹每次说起弄堂时,故意改变声调说成“笼堂”,她觉得自己是住在笼子里的一只鸟,而鸽子望月则是是笼中笼中鸟。 住在弄堂底的人大多数是见不到月亮的,孔琉璃也是,她住在朱丹的对面楼。然后有一日朱丹神神叨叨地对她说:“琉璃你家的风水很好,月光要比别家的亮些!” “我说你家晚上从外头看,屋里头很亮堂。” “傻瓜,那不是灯泡,那是月光!” 琉璃觉得朱丹病了,是有那么一种病是会让人产生幻觉的,她不该去责怪一个生了病的人在那里胡言乱语,她应该可怜她。 她陷入了一种放空状态,眼睛瞪直了,发酸,那灯泡越来越亮,像面粉下了油锅一样迅速膨胀,光一圈一圈的放大,吞噬了整间屋子,她骤然把眼睛闭紧,眼前出现许多晃动的白色斑点,让她产生幻影。 她兴奋地喊:“朱丹啊朱丹,那月亮刚刚差点把我的眼睛照瞎掉啦!” “哈哈哈哈哈”两人趴在窗台上一同发笑,这笑声是属于少女的天然稚嫩的娇憨,惹得前后邻居急忙推开窗户一探究竟。 她的衣裳灰扑扑的,睫毛上也沾了一层灰,沉沉地压着眼皮,整个人泄了气。 “输了还是赢了?”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那今日谁赢得最多?” 朱丹望了望周兰芝的手,又望了望自己的手,一样的竹竿子似的,指缝之间透着一束束光,钱财也都随着这些光一同漏掉了。她的手指反复并拢打开,用力加紧,不过徒劳。 “我说过,你得抓紧学业,音乐少听一点为妙。”周兰芝点了一只香烟,倚在留声机旁用手指拨弄唱针。 “你还回嘴?”周兰芝不悦地掐灭烟头,留声机上有许多被烟头烫过的痕迹,像是小孩子身上冒出来的水痘,越长越多,并且会一辈子在身上留下疤痕。这疤痕是一处处烫在朱丹的心里,一个疤接着一个疤,旧疤上面覆盖新疤,也是一辈子的印记,好不了的。 “我若不打这个麻将,不输这个钱,又哪里知道你在学校风光得很?我从小就立了家规,不许你唱歌,我看你是许久没被罚,不长记性了!“ 绣花针在周兰芝手里可谓是一件兵器,缝得了衣裳,教育得了孩子。好比文人手里的笔墨,口诛笔伐,颇具杀伤力。 “痛才能长记性!我不让你唱歌也是为了你好,不要别人夸你几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唱歌有什么用,唱歌能当饭吃吗?他们鼓舞你唱歌是拿你当做小丑戏弄,是害你!” “误人子弟!哪个老师?明天我是要去学校告他去的,什么歌星,你以为会哼两句歌就能做歌星吗,异想天开,倒让老娘看看你哪里有做歌星的资本。” 这夜朱丹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琉璃被月亮吃掉了,原本只是上弦月的月亮在吃完琉璃之后竟然饱满成十五的满月。 里面的人轻声询问:“是谁在敲门?” 屋里头安静了片刻,然后听见轻轻地脚步声靠近,门开了一个小缝,探出半张睡眼惺忪地脸庞,懒洋洋地问:“朱丹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琉璃先是一愣,困意散去了几分,把她拉进了屋,道:“你可真是个傻瓜,天也快亮了,我们一起躺会吧。” 朱丹委屈道:“我是因为你才哭的。” 朱丹连忙捂住她的嘴,“呸呸,你可别乱说。” 朱丹像是上课被先生叫起来回答问题似的局促不 “她今日打麻将输了不少钱,大概是心情不好。” “也是不巧,麻将桌上有个家长,孩子也是我们学校的,大概是把我在学校参加电台比赛的事情捅了出去。” 琉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这些什么,她们相互凝视,黑暗中眼睛是亮的,带着对未来的恐惧,此刻的宁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们抱紧对方以获得某种神秘的力量,碎花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又瘪下去,乐此不疲。 “傻瓜,天会亮,也会黑,明天会到来,明天也会过去。”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朱丹望着孔琉璃道:“我真羡慕你啊琉璃,你不仅可以唱歌,还可以学弹钢琴,你家人在这方面对你是很支持的。” 朱丹知道,琉璃说的这一步,伊始于投胎。 朱丹心里更加难过,比都不可攀比是人与人之间最深的鸿沟,是把自尊心碾碎了扬入风里,七零八落,东躲西藏,是深怕别人一不小心看穿了自己怪难为情的,又生怕别人始终看不见只能暗暗地顾影自怜。 大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琉璃却觉得朱丹这一退步,都快退到上个世纪去了。 可仔细端详她的面庞,是能端出美人迟暮的蛛丝马迹来的。 受母亲的影响,她从小也是多穿素色衣裳,即便是蓝,红,也是蓝灰,豆沙红,总是混着点灰在里头,不纯粹也不艳丽,老气横秋的。 朱丹和兰芝是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人识别出是母女的那种相似,暗淡的衣袖里若隐若现一双粉白的玉臂,鹅蛋脸,一样的兜财下巴,上唇中央突出一块唇珠。 朱丹认为她的母亲是酱油弄里最不讲究打扮的妇女,就连别家的佣人和老妈子都是会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有几个捡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的,路过街头巷尾也是会惹人多看两眼。 周兰芝见了便骂:“十三点!我看侬是丑人多作怪!” 周兰芝每每也都瞪回去,啐回去。 男人是笼子里的鸽子,天一亮就扑腾着飞出笼子,天一黑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笼。女人是老虎窗上的麻雀,飞不高,终日在窗台和弄堂底里游走。日复一日,寒来暑往,思想却是大相径庭。 周兰芝在朱丹的成长中日趋枯萎,她老了,身体老了,心更是老态龙钟了。她喜欢搓麻将;喜欢听留声机空转,然后把烟头摁在上面熄灭;喜欢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干上头的刺;喜欢看电影海报却誓死不去影院;喜欢抓着一把瓜子去听弄堂犄角里的飞短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