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打好结的包袱,细细看着屋内的一切,乱糟糟的桌子,堆满孝布的床,宋慧娟扶着床梆子缓缓坐下,满心的苦涩止不住的泛出来。“大姐,”宋浦华走了进来,刚开口就看见他大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落寞的身影,他勉强压住自己的情绪,仍是走上前问道,“灶屋里的东西……”宋慧娟听见他的声音就背过身子抬手擦了下脸,强壮镇定起身对他说,“你跟老二啥时候走?要是不急就先留着用。”“等爹过了头七我再走,”宋浦华跟着他大姐出了屋,走到堂屋便听他大姐问他二哥,“你跟美琼啥时候回去哩?”“我不急,”宋浦为放下手里的梯子,拍了拍手,“菲菲跟着美琼先走。”宋慧娟点了头,又进到灶屋,对忙着收拾的弟媳妇们说,“这物什看看有用的没有,等过了头七再收拾也不晚。”“对,浦为浦华这几天留家里总得用,”谷正芬重新使着布巾盖了上去。说着话,几人都出了屋,聚在了院子里,宋慧娟看了看被门墙挡住只露得出的半个太阳,回头看得明守他们收好了棚子,才对坐在堂屋同菲菲说话的明宁说,“教你的包拿上——”话未说完,正使着布巾擦手的宋浦为忙扔下布巾,对他那两个外甥说,“明守,明实,教里屋的电视搬走。”“搬这作甚?”宋慧娟一听就摆手。“放这儿干啥哩?成天不用都坏了,”宋浦为却是已经抬起了脚,抬手便要招呼着俩外甥进里屋,“搬回去你也能看看。”“我不热乎看这,”宋慧娟仍旧是不愿意,抬头拦下了陈明守兄弟俩,“等年关了,菲菲回来也能看。”“她一年回来几天?”宋浦为也是坚持,见他这俩外甥被他大姐拦住,便也不再喊人,把目光从桌上的那台笨重的大电视机上收回来,走到他大姐身旁,道,“算了,明儿我开车给你送过去。”宋慧娟见他如何都说不动,不由得虚拍了下他伸过来的胳膊,“净折腾!”“大姑再打一下!”宋菲菲跳起来,对宋浦为被打表示了极大的幸灾乐祸。“回去!”宋浦为头大,立刻扭过头警告道。宋菲菲早早就给自己找到了靠山,“大姑!”宋慧娟这下可是用了劲儿,啪的一声,抬头瞪她这个都四五十了的兄弟,“你还想咋?”宋浦为战败,被他大姐松开了手,跟着后头,看着她往外走,几个外甥也都慢慢跟在了她身后。送到门口,宋慧娟便停住了脚步,回过身问宋浦生,“定下人儿没?”落后一步同陈庚望说话的宋浦生闻言便道,“定了,浦远兄弟俩,还有浦山他们,再有个浦新,六个就够了。”宋慧娟听罢也点了头,“成。”宋菲菲却是不舍,拉着她大姑的胳膊不肯松开,宋慧娟还未开口,一直跟在后头没说话的宋浦为严肃起来,“别闹你大姑。”宋菲菲还是知道轻重的,宋慧娟朝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小手,“回头放伏假了,有空再回来。”宋菲菲懂事的点了头,看着她爸爸重新跟在她大姑身旁,低着头不知对她大姑说些什么,但面色却不是方才对她的那般轻快,似乎他们还被亲人离去的乌云笼罩着。宋浦生弟兄仨将人送到村口,见他们大姐坐在外甥拉的架子车上,朝他们缓缓摆着那双粗糙干瘦的手,远远的还张着嘴对他们说,“回去罢,回去罢……”这一刻,宋浦生弟兄仨望着那半颓着腰与他们渐行渐远的人,才恍然发觉从小护着他们的大姐竟也露出了老相。一路行到陈家沟,骑着洋车子先到家中的陈明安带着明宁洒扫了院子,待明实拉着车站在门前,几步走近,才见熬了这几日的她娘这会儿竟坐着阖上了眼。“别叫了,”跟在车后推着的陈明守对走来的小妹妹摆手,抬脚便往过走,“教门槛去了。”人还没蹲下,坐在架子车上的宋慧娟就睁开了眼,“别去了。”说着,人便握住车沿儿落了脚。陈明安上前一步,挽住了她娘的胳膊,随着她娘的步子慢慢往里走,“先回屋歇歇,等会儿嫂子该带毛毛来了……”宋慧娟被大闺女扶到屋内,躺在床上却没了困意,闭着眼竟听不到一丝声音,静得人心里也空荡荡的。院内几人都心照不宣放轻了手脚,陈明安打了水,低声对石台子旁的陈明守说,“嫂子带毛毛才回去,你也趁着时候回去歇歇。”这日,宋慧娟曾特意嘱咐过陈明守别让毛毛他们娘俩去,他们这儿的说法是这么小的孩子过去奔丧容易受惊,故而家中留了他们娘俩。陈明守点点头,抬头看了眼东屋,才转身离去。待绊在外头的陈庚望走到墙边,已然听到那妇人哄着小孙子的声音,又几步走近门前,便瞧得那不大点的小孙子正举着手里的糖果子给她,此刻笑吟吟搂着小孙子的人与方才路上低着头弯着背两眼空空的模样截然不同。“毛毛吃罢,奶不吃了,”看着那妇人摇头,陈庚望抬脚进了院子,此时灶屋内忙碌的身影换成了陈明安和俞咏秋,俩人端着蒸好的馒头放到了堂屋的方桌上。陈明安捡了个焦边馍馍问,“吃焦边不吃?”这是小娃娃最爱的了,曾经他们兄妹几个最是爱抢她娘蒸出来的焦边馍馍了,嚼在嘴里嘎巴嘎巴脆,吃着最香。“吃!”小毛毛当即就松开了手里的糖果子,伸手接来,还不忘掰下一块儿塞到搂着他的奶奶嘴里。宋慧娟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孙子不比对陈明守他们兄弟俩,只有百般的的疼爱,从没不依他的,嚼着干硬的焦边也欢喜。晚间吃过饭,昏昏欲睡的小毛毛就趴在他爹怀里对他奶奶挥了小手,“我明天再来看你……”“成,”宋慧娟把人送到门外,直见人拐了弯,看了眼仍在路口的陈庚望,才返身回到院内。“娘,”陈明宁端着盆从里屋出来,“擦擦身子罢?”宋慧娟点了点头,等俩闺女端了水来,透着窗边的点点星光,于屋内简单擦洗了几下,算是透个凉。屋内还是闷热,宋慧娟便坐在了门檐下的那张圆木床上,明安擦着头发走近,看着趴在里头的明宁,对只顾着给明宁摇扇子的她娘说,“你也躺那歇歇。”“还不困哩,”宋慧娟看了看她那还滴水的头发,“好好擦擦,夜里吹了风又头疼。”陈明安猛然想起来,便道,“明儿我去街上买个电吹风,再洗头吹几分钟就干了。”前,她都是收着的,也唯有下葬那日,她心中一直收着的苦痛有了正当名义,不顾一切身份角色,只是一个没了爹娘的闺女,也只有那时才全然化作眼泪涌了出来。过了那一日,眼看着她又作起了孩子们的娘,兄弟们的大姐,笑吟吟的逗弄着小孙子。可不知为何,陈庚望见到她那笑模样,心里没觉着松快些,反倒更是沉闷。次日,宋慧娟不待天亮便醒了过来,瞧了瞧天色,便起身推门进了灶屋,等天色泛了白,陈庚望起身下了床,早早喂过牲畜,待吃过饭,便拉着犁耙赶着牛出了门。宋慧娟跟在后头,手中提着篮子,途中遇见个妇人,仍是笑吟吟的同人说上几句话。“种花生不是?”“是哩,种旁的也晚了……”寒暄几句,宋慧娟也并不落陈庚望几步,赶到地头,卸下物什,埋头敲土,把那一个个土坷垃都犁作粉状。原是使着铁锹翻过一的,也晒了这么几日,湿土晒干,如今再犁起来便轻易不少。这道的敲土犁地是个细磨的活儿,两人埋头苦干一上午,抬头一扫,这几亩地也没作太多,少也要再费上个两三天。只这两三天忙完,便到了老宋头的头七。一早,从地里忙完扛着锄头回来的陈庚望远远瞧见升起的白烟,心中安定不少,这几日忙起来未见那妇人再有异样,只念着这一天脚下的步子还是不免快了些。进到院内,院子空空,也不似月前,还是有些人气儿的。陈庚望随意将锄头靠在墙边,站在石台子前洗着手,对灶前的妇人说,“东西备好了?”“都放篮子里了,”宋慧娟早听见了他的动静,此时还是低头捡着馍馍,连炒的菜也一并端了出来。两人再无话,唤了张氏吃过饭,宋慧娟收好尾,又特意去同孟春燕说一声,“今儿我得回去一趟,晌午还得你给他奶送碗饭。”“知了知了,”孟春燕摆摆手,“赶紧去罢。”宋慧娟朝她笑了笑,才匆匆回去赶上了推着车出来的陈庚望。两人赶到大宋庄时还早,家中无人,门倒是没锁,一推便开。院内空空,不见一把椅子,短短几日,墙边已生出了几株杂草,几扇门都关着,宋慧娟推门扫过,灶屋内的摆设还同那日她走前别无二致,堂屋倒更显杂乱,方桌上的物什随意摆放着,里屋更甚,伸手一探,指尖便沾了一层灰。直到此时,看着周遭的一切,宋慧娟红了眼,心中压了几日的悲痛,竟是一刻也压不住了。避了几日,原以为瞧不见不去想,慢慢也就淡了心思,可此时此刻看着这太过熟悉的屋子,却遍寻不见屋主人,那刻意压在心底的苦涩又涌了过来,逼得人竟是喘不过气来。慢几步的陈庚望同人寒暄后便进了院子,一眼没看到那妇人,便抬脚往大敞着门的堂屋走去。避开人悄悄落泪的宋慧娟还是很警觉,一听得那屋外的脚步声,立刻便抬手擦去了面上的泪,顾不得眼是不是红,忙眨了眨眼,转身问道,“回来了?”不待人回她,一眼认出走近的人,她又不禁转头避开。陈庚望不是没瞧见她那通红的眼睛,却也是默默无声,他不是家中的那老来女,更不是那个毛头小孙子,说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更何况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他几句话便能劝解的了的。看着低头避开他的妇人,陈庚望没再往里进,抬脚又跨过了门槛。屋内的宋慧娟再一次控住了眼中的泪,缓着呼了几口气,才重新恢复如常,从那箱子里拿出几身老宋头的衣裳,叠放整齐,只待晌午一并拿去坟前烧了。“大姐!”远远便听见了宋浦华的声音,宋慧娟忙从屋内出来,看见他手里的鞭炮篮子,便问,“去西头了?”“大嫂备好的,”宋浦华一并放到桌上,看到屋内的杂乱不免开口解释,“这几天我跟二哥没开火,都是大嫂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