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总是清冷的寂寞。在这里,连时光都是静止的。 许多神贪恋人世间的繁华,宁愿放弃千百年的苦修换来的一切。 尤其是当那个人也离开。 前一天还抚着我的发,让我伏在他的膝上,跟我轻声说话,第二日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未曾留下。 和一个冰冷的神界。 我捧着茶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在脑海中描摹流风的样子。 然而在我眼里,流风就像一个大孩子。他笑起来很好看,左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嘴巴的左边会比右边略高,透出一丝狡黠,眼睛弯弯的,初一的月牙一样。 我看着手中快要冷掉的半盏茶,“嗯”了一声。 把茶碗放到小几上,一抬头,果然看到他已经在旁边坐下,从怀中取出淡黄的纸包,令小婢去取碟子。 碟子很快取来了,流风打开纸包,将淡黄色的糕点小心的取出,整齐地码在碟子里。 “阿黛又耐不住寂寞,偷去了凡间吗?”看着似是凡间的糕点,再多却也懒得去猜。 那个人还没有离开的时候,流风也常去凡间,阿黛就是被流风救回来的,因是少见的黑狐,已开了灵智,又极为灵动可爱,便留在身边。修成人形,也不过是这百年间的事。 想着上次阿黛带回来一颗夜明珠,宝贝一样,找我炫耀,却只让我看一眼就收到匣子里,碰都不让碰。 我拈起一块放进嘴里,淡黄色的糕点,入口即化,甜香软糯,确实不错。 流风笑笑,抬起手,手指抚上了我的嘴角:“这里……沾到了。” 浓密的眼睫将眼睛修饰的略显细长,茶褐色的眼珠,眼底一线锐利的精光,藏着睥睨万物的神气。 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 “……素年?” 流风皱了皱眉,重新说了一遍:“过几日是凡间的乞巧节,一起去看看吧。” 近日神界流言四起,无非是说那个人走了,宝座的下一任主人将会是谁。 流言没有根据,只是神界大部分事宜都是他们打理,自然成为焦点。 我没有从前的记忆,不知自己从何来,当我张开眼睛,就是在神殿中,就是朱雀神君。 在这种时候,去人间?过凡人的节? “这……”我迟疑着,“你能脱得了身吗。” “也好。”虽然有点担心,但是阿黛精明的紧,应当不会出什么纰漏。 我也跟着笑。 我沿着白玉铺就的路慢慢的走。 所以我偶尔会有错觉,那个人,他依然安静的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俯视苍生,睥睨万物,并没有离开。 雾霭淡淡,一如从前。 我在亭子里歇下,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棋,黑白错杂,依稀记得是我很久以前摆的,只是不知中间隔了多少岁月。 从桌上的棋盒里摸出的一枚白子,在手中捂的温热,我看着棋盘,还是不知该将它放在何处。 微微侧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渐渐变的清晰。 说着,将一杯温热的茶放在我的手边。 我想了想,寻了个空处,把手中已经温热的白子放在了棋盘一角,那里已经是一片死棋,此子一落,这一角立刻全军覆没。 我把死掉的棋子收回棋盒,再拿起一颗黑子,问他:“你说,这棋,是输是赢?” 我看着手中的白子,再问:“璇玑,这天地存在多久了?” “这么久,这里一直没有变过。” 只是那个在宝座上坐了千万年的人不在了。还是有些变化的,看似没变,但都已经和那时不同了。”他端起手边的茶,放到唇边。 放下手中的棋子,随手拨乱了棋盘。站起来,走到池边,看着连天的碧叶芙蓉,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淡雅,连香气都没有变过。 积压了千万年的记忆像是隐藏在重重浓雾之后,但也感觉得到和现在真的是不同了。 深深呼出胸腹一口浊气,转头看到璇玑站了起来,棋盘上被我拨乱的的棋子都已经放回了原位,和来时一摸一样。 我转过头,看向水天相接处的一线金光。 池水中,一朵莲花在轻风中抖了抖,风姿绰约,所有的烦躁便悄然无声的平息了。 “它将是莲池里最美的。” “神界,很快就会不寂寞了。”男人站在星坛上,喃喃自语似的说着。 他能看到的,我什么都看不到。 璇玑转过来看着我,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素年,神界不能让流风掌管。” 璇玑如玉的脸庞在浓黑的背景下,显得愈加苍白。 “南君的能力有目共睹,我也觉得他比较适合掌管神界。” 他看我一眼,又看向那片广袤的星空,道:“但是,不能是他。” 如果可以,我也不愿回去。那种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 前面是大红丝绦装饰的酒楼,招牌上字体风流的三个鲜绿大字:春风笑。 “青楼可算是人间最热闹的地方,数不尽的佳肴美酒,如云美人。骚人墨客的温柔乡,乡野匹夫的销魂窟。人间最美的和最丑的,全都看得到。”眯成一条线的狐狸眼,总是一边啜饮着清淡的茶水,一边啧啧有声的回味,向我讲述凡间的种种。 那个人没离开的时候,我若不是在自己宫中,便是去陪他。伏在他的膝上,感觉他轻抚我的头发,听他偶尔兴起,说的只言片语。 “那棵树长大了。” 我偶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看的地方,然而从未看到过什么。后来便不再去看,只是安静的伏在他的腿上。 天下之火全在我掌控之中,我怎么会不温暖呢? 脖子后面突然凉凉的一麻,周围的空气充斥着压迫感。 神界的婢女小侍们敢在我经过时,依然嬉笑打闹,毫不避讳。而只要远远看到流风的身影,便一个个噤若寒蝉,低头迅速走开。 天才微微亮,我窝在床上犯懒,小婢来报,说:“段公子来了。” 段云正百无聊赖的站在堂中,盯着一角的百宝柜发呆,惯常的一身白衣,长发高高束在头顶,垂下来还是到了腰际,额前总有几缕碎发,看起来有几分天真。 这几日身子不爽,时而畏冷,时而燥热,人更是懒懒的不愿动弹。 不知怎的,细长的眉眼竟有些像阿黛。 我不禁恶毒的揣测,八成韩宇就是为了躲他才去的凡间。段云所谓的“事”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事,只是给韩宇找麻烦。 “你这个臭棋篓子,是没人愿意和你下,才来找我的吧。” “我那是故意让你的,别不知好歹。看我今天把你杀的片甲不留。”我拈起一粒白子,放在他刚下的黑子旁边。 我略一皱眉,怎么一个个都一大早来找我? “让他过来吧。”想着许是流风差他来的,我转头看向段云,“今儿个就不陪你了,下次再下吧。” “……” 出去的时候和阿黛打了照面,阿黛远远向他施了一礼,他看了一眼,就大摇大摆出门走了。 接着便皱着眉头让小婢给我换了衣服,然后就……提着领子捉下凡来了。 不同于阿黛的温柔多情,流风一身冷冽的气势,空有一张狐媚的脸,却少了魅惑苍生的气质,白白糟蹋了狐妖的美名。 许是白日生意不佳,门庭有些冷落。 “哎呀,公子好面生,第一次来啊。” 绯衣的这个皮肤白皙,淡淡妆容,透出成熟的风情。不 “公子,来我这里坐坐喝杯茶嘛。” “公子,柳儿陪你说说话吧。” “……” 抬眼看去,一个个揽衣推髻,矜持妩媚,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也都尽量做出小家碧玉的姿态。 回头,流风顶着阿黛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倾国倾城。 妖孽。 “我觉得这样挺好。”他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冰块似的脸上凭空多了丝媚气。 暗暗稳下心神,想着我拉他离开时,背后那些姑娘怨怼的眼神,像要生生在我背上瞧出一个洞来。 这心情来的莫名,仔细一想,若是流风以本来面目示人,那些姑娘只怕更不会将我看在眼里。 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侧身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 “哎,不急。” 莫名的压力让到了嘴边的“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是就这么回去又实在不甘心,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地方。那里只让人觉得懒散,觉得时间漫长没有意义,觉得……冷。 “也好。”流风略略思索了一下,点了头。 于是我和流风寻了一处茶肆,捧着茶碗,看不知名的戏班演了一场又一场缠绵悱恻愁肠百转。 我捧着茶碗静静的听,依着词曲似看得到物是人非的怅然。 鼻尖似乎又划过了那日桂花糕的香甜,我抬头看他,他看着我,却也不是我。 白日里清澈的河水在夜晚的灯火下变得妖冶妩媚起来,河灯成团的聚在一起,在水里悠悠浮动。 “何必呢,过了奈何,世事皆忘。即使收到了,那些鬼也不知道是给自己的。”我坐在河上的游船里,透过垂下的布幔看随波飘远的河灯。 “再说,这些灯也不会真的如人所愿的漂到那儿。” 转头看他,流风坐在旁边,眼里倒映着河上的灯火,明明灭灭。视线落在河中突兀漂着的那个白莲的河灯。 “许的什么愿?” 再回头,我的河灯已到了流风的手上,白莲的河灯在他手中燃起青白的火焰,最后化成一蓬细灰,从他指间滑落。 愿望,总要能够实现才要许出来。无法实现的愿望,又何必奢望。 他低头看我,拍净了手中的灰尘,没有再说话。 我笑笑,“那你呢,你许的什么愿?” “不值一提的小愿望。”他想了很久,缓缓说,“很快就会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