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实开着他那辆半旧不新的小货车,又一次扎进了龙井山的盘山路。车灯撕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勉强照亮前方一小段湿漉漉的柏油路面。雨是停了,可山间的雾气却趁机涌了上来,一团团贴着地面翻滚,像无数只无声无息的白色幽灵。车窗开着条缝,冷飕飕的风带着湿重的草木气和泥土味儿直往驾驶室里钻。郎实使劲眨了眨干涩发沉的眼皮,抬手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脸,试图驱散那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噬掉的困意。他嘴里小声嘟囔着:“快了快了,翻过这最后一道山梁,就能看见村口的灯了……” 这最后一段山路格外陡峭,货车低吼着,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引擎盖下传来吃力的喘息声,仿佛随时会散架。导航屏幕早就倔强地一片漆黑,彻底罢工了。 忽然,车头灯猛地扫过前方一个弯道,惨白的光圈里,突兀地映出一个人影!就站在路中央,离车头不过二十来米的距离!郎实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脚将刹车踏板狠狠踩到了底! 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撕裂了山野的寂静,橡胶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疯狂地滑动、尖叫,留下两道乌黑扭曲的印记。整个驾驶室剧烈地向前耸动、倾斜,郎实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死死按在方向盘上,胸口撞得生疼。万幸,在距离那身影仅剩咫尺之遥的地方,这辆老伙计终于带着最后一声不甘的呜咽,歪斜着停住了。 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郎实的额头和后背。他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透过被自己急促呼吸模糊了一小片的挡风玻璃,死死盯住那个差点葬身车轮下的“人”。那是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孤零零地立在浓雾之中,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越过车头,望向郎实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山林,空洞得没有一丝活气。郎实心头猛地一抽,寒意顺着脊椎骨嗖嗖地往上蹿。 他定了定神,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双脚踩在湿冷的沥青路面上,一股寒气直冲脚底。他快步绕过车头,冲着那女人大喊:“喂!你不要命啦?!大半夜的站路中间!这多危险……”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可那女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依旧固执地、直勾勾地望着他身后的方向。 郎实被她这诡异的状态弄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就在他视线移开的刹那,身后传来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他猛地转回头——路中央空空荡荡,只有一团团雾气在车灯光柱里无声地翻涌滚动。那个白衣女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妈呀!”郎实低呼一声,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他慌忙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亮起,右上角那个代表信号的图标,赫然是一个刺眼的小叉。 “见鬼了!真他娘见鬼了!”他狠狠咒骂着,声音在空旷的山路上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给自己壮胆的虚张声势。他围着车子转了两圈,确认那女人确实不见了,才哆哆嗦嗦地拉开驾驶室的门,重新坐了回去。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冰凉的方向盘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他摸索着钥匙想重新发动车子,手指却抖得厉害,插了几次都没插进钥匙孔。 “嘎吱——嘎吱——” 就在这时,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老旧门轴转动的声音,极其缓慢地,从车顶上方传来!一下,又一下,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车顶艰难地拖行、刮擦! 郎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望向驾驶室的车顶棚。那“嘎吱”声,正是从正上方传来的!有什么东西……就在车顶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顾不上去拧钥匙,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逃离这辆该死的车!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车门把手,手指哆嗦着去抠门锁。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突然在车顶炸开!紧接着,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猛地从上方压了下来!整个驾驶室的车顶瞬间向内塌陷,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金属撕裂声!扭曲变形的车顶铁皮,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一个巨大的铁爪,朝着郎实的头顶狠狠抓落! “啊——!”郎实发出绝望的嘶吼,下意识地抱头蜷缩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如同闪电般,猛地从侧面扑到了他这边的车窗上!是那个消失的白衣女子!她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清晰得能看到她紧蹙的眉头和眼中焦急的光芒。 “低头!抱紧!”一个清冷而急促的女声穿透了金属的哀鸣,清晰地刺入郎实的耳膜。 郎实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猛地一缩脖子,双臂死死护住头脸,整个人蜷缩在驾驶座下方狭小的空间里。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轰隆——哗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头顶炸开!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玻璃破碎的爆裂声。整个驾驶舱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彻底摧毁!扭曲的钢铁结构像揉皱的纸团一样挤压下来,无数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砸在座椅上、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汽油、尘土和血腥味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车厢内部彻底变形,原本的空间被压缩得只剩下郎实蜷缩的那个角落还算勉强有点空隙。他感觉有什么沉重冰冷的东西擦着他的后背砸落下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金属挤压和碎裂的可怕余音。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过了好几秒,郎实才从那巨大的冲击和极致的恐惧中稍微找回一点意识。他不敢动,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后背火辣辣地疼。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借着从扭曲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车灯光,看到一片狼藉的废墟。一根粗壮的、带着湿泥和青苔的断木,狰狞地横贯在驾驶室中央,正是它砸毁了车顶。断裂处尖锐的木刺,离他的小腿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吸入了大量粉尘。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后背被碎玻璃划破的刺痛和一些剧烈的撞击钝痛,手脚似乎还能动。他还活着!这个认知让他几乎要哭出来。他费力地扭过头,急切地寻找刚才那救命的白色身影。 “你……你还好吗?”那个清冷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就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 郎实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跳。那个白衣女子,竟然就蹲在他身边!在这严重扭曲变形的狭小空间里,她半透明的身体似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仿佛她本身就是这黑暗的一部分。她伸出手,那手纤细苍白,指尖带着一种非人般的冰凉,轻轻拂开郎实肩头沾着的碎玻璃渣。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我还好……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郎实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感激,“你……你到底……” 他看着她半透明的轮廓和冰冷的指尖,那句“你是人是鬼”卡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 女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带着点苦涩的笑意。“先别问那么多。这里不安全,随时可能再塌。能出来吗?我带你去个地方避避。” 她指了指被断木和扭曲车门堵住的前方,又指了指驾驶室后方相对完好的车斗与驾驶室连接处那个小小的缝隙。 郎实看着那窄小的缝隙,再看看女子近乎虚无的身体,心里直打鼓。这怎么可能钻得过去?但眼下没有别的选择。他咬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开始艰难地尝试移动身体,往那缝隙处挪动。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伤处,疼得他直抽冷气。 女子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上半身挤进那个狭窄缝隙时,卡住了。肋骨被变形的车架铁皮死死抵住,动弹不得,憋得他脸色发紫。 “别硬来,”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冷静异常,“你左侧肩膀往后收一点,对……再往下沉一点……吸气,收腹……” 郎实按照她的指示,一点点调整着姿势,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剧痛和摩擦的声响。就在他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抵在了他后腰上,一股极其微弱却恰到好处的推力传来。 “再试一次,用力!”女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郎实憋住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挣! “嗤啦——” 衣料被尖锐的铁皮划破,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身体,终于从那地狱般的囚笼里挣脱了出来!他狼狈地滚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从未觉得能自由呼吸是如此幸福的事情。 “跟我来。”女子站在几步开外,白色的裙摆在夜雾中轻轻拂动,像一团随时会熄灭的萤火。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平静。 郎实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山路崎岖湿滑,他浑身疼痛,走得异常艰难。那女子却仿佛没有重量,脚步轻盈地在浓雾和黑暗中穿行,偶尔会停下来,静静地等他跟上。她似乎对这条路异常熟悉,哪里有个陡坡,哪里石头松动,她都一清二楚。有时郎实脚下打滑,眼看要摔倒,她总能及时地、仿佛不经意地出现在他身边,用那冰冷的、近乎虚无的手臂轻轻扶他一下。那触感短暂而奇异,带着一股沁骨的寒意,却总能在他跌倒前稳住他。 “你……对这里很熟?”郎实喘着粗气,忍不住问。 女子沉默了片刻,夜雾模糊了她的侧脸。“嗯,”她只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飘忽,“以前……常走。” 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脚下的山路似乎平缓了一些。转过一个巨大的山岩,郎实的眼前豁然开朗。浓雾在这里奇迹般地稀薄了许多。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到山坳里静静卧着一栋老旧的木屋。黑瓦白墙,典型的江南民居样式,但显然久无人居,透着一种寥落的衰败感。屋前有个小小的院子,角落里似乎还残留着几株枯萎的花草。唯一算得上生气的,是屋檐下挂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极其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一只疲惫的眼睛。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女子径直走向那栋老屋,推开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进来吧,这里安全些。”她侧身让开。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灰尘和淡淡草药混合的气息。陈设极其简单,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几把磨得发亮的竹椅,墙角堆着些看不清用途的杂物。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张老式雕花木床,挂着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帐子。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空气凝滞,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流动。 女子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清水。“喝点水,定定神。”她把碗放在桌上,自己则走到窗边,默默地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浓雾。月光穿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却异常单薄的背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真的淡得快要融入周围的空气里。 郎实端起碗,冰凉的水滑入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他的惊悸和疲惫。他看着女子孤寂的背影,心头涌上无数疑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放下碗,鼓起勇气:“姑娘……大恩不言谢。我叫郎实,跑货运的。今晚要不是你……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儿了。还不知道……姑娘你怎么称呼?” 窗边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缥缈:“苏萤……萤火的萤。”她缓缓转过身,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像蒙着一层深秋的寒潭水雾,藏着太多无法触及的东西。 “苏萤……”郎实念着这个名字,心里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冒了出来,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苏姑娘,你……怎么会……”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措辞,指了指窗外出事的方向,又指了指这显然空置已久的屋子,“还有这里……” 苏萤走到桌边,在郎实对面的一张竹椅上坐下,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没有直接回答郎实的问题,反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灵魂:“郎实……你信命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郎实愣了一下。他挠了挠头,老实巴交地说:“这个……说不好。我们跑车的,走南闯北,啥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听过些,但自己真摊上了……还是觉得邪乎。”他顿了顿,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看着眼前这个神秘出现的女子,心有余悸地说,“就像今晚……要不是遇见你,我这条命……唉,这算不算命不该绝?” 苏萤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或许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有时候,一条命悬着,等一个该来的人,或者……等一个该了的缘。”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郎实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苏姑娘说话行事处处透着神秘。他正想再问,苏萤却站起身:“天快亮了,雾散了些。你身上有伤,不能久留山里。我送你到村口。” 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郎实这才注意到窗外,浓雾果然正在渐渐散去,东方天际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他确实浑身疼痛,尤其是后背火辣辣的,急需处理。他连忙站起来:“那……麻烦苏姑娘了!大恩大德,我郎实记一辈子!” “不用记着,”苏萤淡淡地说,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吧。” 回村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些。天色微明,山路依稀可辨。苏萤依旧走在前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郎实默默跟着,看着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和悸动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或者听过这个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几次想开口搭话,都被她周身那种疏离清冷的气息挡了回来。 终于,前方隐约传来几声鸡鸣狗吠,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樟树在晨曦中显出轮廓。 苏萤在距离村口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晨光熹微,照在她脸上,那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前面就是村子了,”她看着郎实,眼神平静无波,“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我就送到这里。” 郎实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和感激。“苏姑娘,我……我怎么报答你?你家住哪?我伤好了,一定登门……”话没说完,他就顿住了。因为他猛然想起,苏萤带他去的那个地方,是栋明显废弃已久的老屋。 苏萤微微摇了摇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很美,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和悲伤,像深秋最后一片凋零的花瓣。“不用找我。”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清晨的风吹散,“郎实,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看这世上的阳光吧。”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郎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眷恋,有释然,还有一种郎实无法理解的、深深的疲惫。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那条通往深山的路,一步一步走去。她的身影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迅速地变淡、变薄,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飞快地晕开、消散。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那抹白色的身影,就彻底融入了薄薄的晨雾和微亮的天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郎实呆立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头人。清晨微凉的风吹过他汗湿的后背,激起一阵寒颤,也让他从巨大的震惊和失落中猛地惊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前方除了蜿蜒的山路和渐渐散去的薄雾,空空如也。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如深谷幽泉的气息,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并非虚幻。 “苏萤……”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涩。他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失魂落魄地往村里走。 村子不大,郎实很快找到了村卫生所。值班的是个姓周的老医生,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动作慢条斯理却透着稳当。看到郎实满身尘土、后背衣服被划破、渗着血痕的狼狈样子,老周吓了一跳。 “哎哟小伙子,你这是咋搞的?跟人打架了还是摔山沟里去了?”老周一边麻利地准备消毒药水和纱布,一边问道。 郎实坐在诊疗床上,疼得龇牙咧嘴,任由老周处理他后背那些被碎玻璃划出的口子。他喘了口气,把昨晚惊魂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盘山路上诡异的白衣女子,突然的塌方,死里逃生,废弃老屋,还有那个叫苏萤的神秘姑娘…… “苏萤?”正在用镊子小心夹出他背上碎玻璃渣的老周,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骤然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你说……救你的姑娘,叫苏萤?” “是啊,她说她叫苏萤,萤火的萤。”郎实忍着疼,肯定地回答,“周大夫,您认识她?” 老周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镊子,走到旁边一个老旧的木头文件柜前,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本厚厚的、蒙着灰尘的硬壳相册。他走回来,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开相册,最后停在某一页。他指着其中一张有些泛黄的彩色照片,声音低沉而艰涩:“你看看……是她吗?” 郎实凑过去一看,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扎着清爽的马尾辫,笑得阳光灿烂,眉眼弯弯,充满了青春的朝气。那眉眼,那轮廓,赫然就是昨晚救了他性命的苏萤!只是照片里的女孩鲜活明媚,眼神灵动;而昨晚的苏萤,脸色苍白,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是……是她!就是她!”郎实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了调,指着照片的手指都在发抖,“一模一样!周大夫,她……她是您什么人?她现在在哪?” 老周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指着照片下方一行模糊的小字:“苏萤,摄于2013年秋……”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切的痛惜:“她……是我的外甥女。是个苦命的孩子。十年前……就在你出事的那段盘山路上,晚上放学回家,坐的面包车翻下了悬崖……一车人……都没了……” 老周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 十年!郎实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照片上那个鲜活明媚的高中女生……十年前就死了?那昨晚救他、带他去老屋、送他到村口的……是……是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想起苏萤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想起她冰凉的手指,想起她轻盈得像没有重量的步伐,想起她在晨光中消散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最诡异、也最合理的解释! “鬼……鬼……” 这个字眼在他喉咙里滚动,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刚处理好的伤口似乎又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老周擦掉眼泪,重新戴上眼镜,看着郎实惨白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坏了吧?小伙子。这事儿……唉,说不清道不明。她家那老屋,就在山坳里,出事后再没人住了。没想到……她还在那儿……” 老周的声音充满了悲悯,“她救了你,是好事。别怕,她……是个好孩子,心地一直善良。” 恐惧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和感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郎实的心防。他想起苏萤最后那个寂寥悲伤的笑容,想起她说的“好好活着,就当替我看这世上的阳光吧”……原来她不是人!可她却在最危急的时刻救了他!她承受着怎样的孤独,又在等待什么? “周大夫,”郎实猛地抓住老周的胳膊,眼神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我想……我想去祭拜一下苏萤!我要去她家老屋看看!” 老周看着郎实眼中那份复杂而真挚的情绪,沉默地点了点头:“唉……难得你有这份心。也好。我带你去。只是那屋子……唉,空了十年了,破败得很。” 再次来到那栋藏在山坳里的老屋前,心境已是天壤之别。阳光下,木屋的破败更加触目惊心。瓦片残缺,墙角爬满了青苔和藤蔓,门窗朽坏,院子里荒草丛生,一片凄凉。屋檐下那盏小灯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陈旧黯淡。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周推开了吱呀作响的大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的景象比昨晚在昏暗光线下看到的更加破败不堪,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一切,蛛网在角落和梁上随风轻轻飘荡。郎实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昨晚在这里短暂停留时感受到的那一丝奇异的气息,此刻被这满目荒凉彻底击碎,只剩下沉甸甸的悲凉。 “就是这儿了。”老周叹息着,指着靠墙那张挂着褪色蓝印花布帐子的老式雕花木床,“出事前,她就睡这床。” 郎实默默地走到那张积满灰尘的床前,轻轻拂开帐子上的蛛网。他仿佛还能看到昨晚苏萤站在窗边那孤寂单薄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老周说:“周大夫,我想……把这屋子稍微收拾一下。以后……我想常来。” 老周有些意外,看着郎实认真的脸,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看着办吧。也好,也好……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接下来的日子,郎实像是着了魔。他处理完伤口,把撞毁的货车送去修理厂(虽然基本等于报废了),然后就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山坳里的那栋老屋上。他买来了工具、材料,像个最虔诚的工匠,一点一点地修复这栋被时光遗忘的屋子。清理蛛网和厚厚的积尘,修补漏雨的屋顶,更换朽坏的门窗,粉刷剥落的墙壁……他干得极其认真、极其仔细,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 每隔三五天,他就骑着他那辆旧摩托车,吭哧吭哧地跑进山里。车后座上总是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里面装着新鲜的时令水果——苹果、香蕉、橘子,还有村里小卖部能买到的最好的点心和糖果。他固执地认为,苏萤应该喜欢这些。他甚至会带上一本杂志或者一束从路边采的野花。 到了老屋,他会先把带来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张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然后,就坐在那张同样被他擦亮的竹椅上,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开始说话。 “苏萤,我今天买了新上市的草莓,可甜了,你尝尝看?” “山下老李家的杏子熟了,我给你带了些,放桌上了。” “今天修路,堵车堵了好久……不过总算把屋顶最后那块瓦补好了,这下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镇上新开了家书店,我路过,给你带了本讲旅行的书……你以前……喜欢到处看看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不高,在寂静的老屋里回荡。说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天气如何,路上见了什么,修房子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有时也说说自己的烦恼,跑车不容易,货主难伺候。他就这么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像对着一个熟稔的老友,倾吐着。他知道不会有回应,但每一次说话时,心里总存着一点渺茫的、自己也觉得荒谬的期待。 日子就在这单调而执着的仪式中,悄然滑过了一个多月。老屋在郎实的手中渐渐焕发出生机,虽然依旧带着岁月的痕迹,却不再死气沉沉,窗明几净,院子里被他清理出一小块地,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种。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老屋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郎实像往常一样,摆好带来的新鲜荔枝和几块精致的绿豆糕,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话。天色渐暗,他起身准备离开。就在他转身走向门口时——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女声,如同叹息般,在他身后响起: “郎实?” 郎实浑身剧震!这声音!是苏萤!他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只见那张旧八仙桌旁,一个半透明的、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正是苏萤!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波动,比上次见到时似乎更加缥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正低头看着桌上那些水果和点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惊愕和巨大感动的神情。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郎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漾起了泪光,如同寒潭中投入了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你……”她的声音轻颤着,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你……一直来?这些……都是你放的?”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郎实。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狠狠地点着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苏萤的目光缓缓扫过焕然一新的屋子——干净的窗棂、修补好的屋顶、擦得发亮的桌椅……最后落回到郎实身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在她半透明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晶莹的痕迹,如同晨露滑过花瓣。那泪水仿佛带着重量,砸在郎实的心上。 “谢谢……”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几乎不成调,“真的……谢谢你,郎实。” 她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桌上那些鲜艳的水果,指尖却径直穿过了荔枝的表皮,如同穿过一层虚幻的雾气。她看着自己虚无的手指,动作顿住了,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和无奈。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郎实心头一酸,连忙拿起一串最饱满的荔枝,急切地递过去,声音带着急切:“苏萤,你吃!你快尝尝!很甜的!” 苏萤看着他焦急又笨拙的样子,看着他递到眼前的荔枝,泪水流得更凶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极其温柔的笑容:“傻瓜……我吃不到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的释然和深深的歉意。 郎实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尴尬地僵在那里,手里还傻傻地举着那串荔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涩。 苏萤却似乎被他的窘态逗笑了,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指了指桌边的一张竹椅,示意他坐下。郎实依言坐下,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苏萤的身影飘忽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风吹皱,随即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更像是一种姿态,她的身体并未真正接触到椅子。 “别费心了,”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平静,但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你送的东西,心意……我收到了。”她微微侧头,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我能……闻到它们的香气。”她的目光扫过那本讲旅行的杂志封面,眼神有些悠远,“看到你放在这里的书……就好像……我也跟着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郎实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疼。他急切地问:“苏萤,你……你一直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我能帮你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 苏萤静静地听着他急切的话语,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郎实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郎实,你……那天晚上开车,是不是特别困?” 郎实一愣,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是啊!困得不行,眼皮直打架!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事,估计开着开着就睡过去了。”想起那惊魂一刻,他仍心有余悸。 苏萤听了,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隐隐的后怕。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随即,她抬起头,看着郎实,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和郑重:“郎实,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郎实的心房!他猛地站起来:“什么?!什么叫时间不多了?苏萤!你……” 苏萤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示意他坐下。“别急,”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能再见到你,能说上话,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看着郎实焦急痛苦的脸,眼中充满了不舍和一种近乎温柔的悲悯,“记住我的话,郎实。第一,以后跑夜路,如果实在太困,宁可在安全的地方睡一觉,哪怕耽误点时间,也绝对不要硬撑!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 郎实用力点头,喉咙发紧:“我记住了!我发誓!” “第二,”苏萤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我家……屋后墙根下,往东数第七块青石板下面……埋了点东西。你……帮我取出来吧。”她顿了顿,补充道,“等我……走了以后。” “第三……”苏萤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俏皮?她看着桌上那盘绿豆糕,嘴角弯起一个极淡却异常真实的笑容,“绿豆糕……看起来很好吃。下次……能多带两块吗?”她抬起眼,看向郎实,那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点小小的、近乎撒娇的期待,“鬼……也怕饿肚子啊。”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请求,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冲淡了离别的沉重阴霾。郎实又惊又喜,又悲又痛,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使劲点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哽咽着说:“好!好!我带!我带好多!管够!” 苏萤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笑容更深了,那笑容在泪光中绽放,如同雨后的栀子花,纯净而美好。她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变得透明,如同晨雾在阳光下消散。 “郎实,”她的声音缥缈得如同来自天际,“好好活着……替我……多看些阳光……”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在昏暗的屋子里轻盈地盘旋了一瞬,然后倏地一下,完全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子里只剩下郎实一个人,和桌上那盘孤零零的绿豆糕。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也彻底消失了。 巨大的悲伤和空茫瞬间攫住了郎实。他颓然跌坐在竹椅上,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老屋里低低响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擦干眼泪,目光落在桌脚那盘绿豆糕上。他拿起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糕体细腻清甜,带着绿豆的清香,可嚼在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咸涩的泪水滋味。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站起身,走到屋后。按照苏萤的指示,在墙根下往东数,找到了第七块青石板。石板边缘长满了青苔。他用带来的撬棍,费力地将石板撬开。石板下是一个小小的、深埋的陶罐。罐口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 郎实小心地捧出陶罐,拂去上面的泥土,揭开封蜡。里面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东西: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玲珑的玉蝉挂坠,玉质温润;几封字迹娟秀的信,信封上写着“妈妈收”;还有一本薄薄的、带锁的硬壳日记本。日记本的锁已经锈蚀了。 郎实坐在门槛上,借着夕阳最后的光线,翻开了那本日记。日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少女的心事,对未来的憧憬,对家人的爱,对学业的烦恼……最后一篇,日期停留在十年前那个灾难发生的夜晚前夕: “……明天终于月考结束了!再熬一晚上!妈妈说考完带我去西湖看荷花,还要吃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好期待啊!坚持住,苏萤!加油!明天……阳光一定很好!” 娟秀的字迹,充满了对明天的无限向往。 郎实的视线彻底模糊了。他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玉蝉,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女指尖残留的温度。他明白了苏萤的等待,明白了她最后那个关于绿豆糕的、带着点撒娇的请求背后,是对这烟火人间多么深切的眷恋和不舍。她的心愿如此简单——活着,看阳光,吃一块甜甜的点心。 几天后,郎实带着那个陶罐,找到了老周大夫。当老周颤抖着双手,接过女儿十年前的日记和信件,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看着女儿最后对“明天”的期待,这位坚强的老人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陶罐,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压抑了十年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郎实默默地陪着,把那个小小的玉蝉挂坠轻轻放在桌上。 “老周叔,”等老人的哭声渐渐平息,郎实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苏萤她……走了。走得很安心。她最后说……让我们好好活着,替她多看看这世上的阳光。” 老周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浑浊的眼睛看着郎实,又看了看桌上那枚在夕阳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玉蝉。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玉蝉,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攥着女儿最后的气息。良久,他才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是卸下了背负十年的巨石。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交错,却缓缓地、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无尽的悲伤,更有一种穿透了漫长黑暗、终于看到彼岸微光的释然。 “好……好……”老周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用力点着头,泪水再次涌出,滴落在紧握玉蝉的手上,“她等到了……她……终于能安心走了……”喜欢聊斋新介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聊斋新介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