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 燃日节一年一次,故而盛大又庄重,不止家里的人丁,就连在牧场上的妇女儿童都下山来参加。男性头戴象征身份的银饰,穿戴厚重的衣袍,脚穿干净的皮靴,腰上佩戴着一把弯匕首。女性编织长长的辫子,用银饰点缀,且身上的衣袍也用各种各样的银饰穿插而过,脚上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 青绕多吉带着弟弟玛吉次仁也一同盛装来到乌山寺,他们先在廊院里与其他村民一同跪坐下来,念了半小时的经,同时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时清臣。 念完经后,青绕带着弟弟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大殿侧门,那里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正坐着寺庙主持弓步大师。 两兄弟朝大师庄重一拜,哥哥而后道:“一年过去了,我来看看他。” 良久那念经的声音才逐渐停息,年老的弓步大师睁开浑浊不清的双眼,叹道:“阿金,拿出来吧。” 乌山寺有三宝:从石头中取出的化石心脏、古老的大将军盔甲、罕见的母鹿角,历来被村民与慕名而来的游客当做是一定要亲眼看到的三样宝物。然而就在十年前,乌山寺却悄悄出现了第四宝,从来不让外人看到,只有青绕多吉与玛吉次仁两兄弟来时才能看到。 这盒子平时与其它三宝一起,接受着四方乡亲们的朝拜与信徒的供奉,但却无名无姓,也不知道因果关系。而青绕多吉心里很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汉族男人的骨灰。汉族男人死后火化不久,青绕多吉就带着骨灰来到乌山寺,跪了整整两天才得到弓步大师的同意,将外族人的骨灰盒放入寺庙里,希望他能早日轮回,投胎往生。 只听他用不怎么流畅的汉语叫道:“清臣,我来看你了。” 青绕多吉,长子,三十岁,在家牧羊,至今未婚。 三支一扶的结果出来了,时清臣将要被派往祖国的边境去支教。 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与同学、同事在一家酒楼里设宴,当做自己的饯行告别之礼。 正当所有人都咂舌惋惜的当口,时清臣却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太多。他与所有人一起举杯,迎接不久之后的支教生活。 千言万语只能缩成两个字。他的朋友马上留言:从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决绝的离开的。时清臣,祝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与他一同去支教的还有11人,下了火车换乘大巴,大巴换小巴,小巴换摩托,一路有老师下车前往自己的支教点,两天之后到达央诺的,只有时清臣与另外一名女老师。两个人分别去了两个不同的乡村,而时清臣去的那个乡村,叫做流仙玛。 桑吉热情好客,单纯淳朴,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衣袍,围着围巾,戴着手套,看着摩托车镜里的时清臣,笑道:“还有半小时就到了,到时候先在我家拿一件大袍子穿。这种天气,晚上就要下雪了,你身上这件衣服根本抵不住寒冷的。” 他的脸好像被冻伤了,鼻血正在流下来。 屋里灯光昏沉,时清臣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盏煤油灯。桑吉的妻子正在火炉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看着有肉有菜,还有面条,香气四溢。时清臣靠近火炉,伸出冻僵的双手烤火。 这时时清臣才好像缓了过来,他摸着正流着清鼻涕的鼻子,不好意思对桑吉笑笑。 “阿妈!阿妈!” 美英正在搅拌汤,听罢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用当地话重重训斥了一句,显然是没有空去管他。那孩子便冲过去躲进美英的怀抱里,吸吮着手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锅。 那名叫拉增的孩子依依不舍地看着面前的锅,便和同伴又一起出了门。 美英用当地话回了一句,桑吉用汉语小声道:“又和玛吉次仁出去疯了。”个是木桑仁家的二儿子玛吉次仁,都在学校里读着一年级,明天你去上课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们。” 从桑吉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万籁俱寂。两人冒雪走了十分钟才到一座小学门口,旁边坐落着一排屋子,时清臣的宿舍就在这里。 屋里逐渐温暖起来,时清臣看着屋里全是充满了民族风格的装饰,没有一个是城市里有的东西,不由得大感好奇。 时清臣道了声谢,桑吉便起身出了门。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宿舍条件简陋,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镜子,他自我感觉良好,带着书本就走了出去。 偏远落后地区的孩子普遍上到了三年级就辍学不上了,一是年纪大了就可以帮家里做活,放牛放羊,挖虫草松茸,二是家里也没钱让他们继续上学。因为学校里没有孩子的年纪达到三年级的条件,故而只有一、二两个年级。 时清臣觉得好笑,给自己做了自我介绍后,才开始问他们两个:“学校里还有其他老师吗?” “嗯?为什么走了?” “那为什么还有几名同学没有来?” “放学之后你带我去那些没来的同学家里好不好?” “让他们回来上课。” “牧场在哪儿?” 时清臣也不懂山上在哪儿,再问下去没完没了,就不再问了,开始上课。上完一节课后,他连休息都没时间,匆匆走到第二间教室。 我就是神山里的孩子。 时清臣喝着已经冷掉的水,走到教室门口,坐在台阶上休息。玛吉次仁坐在他的旁边,狠狠吸了一口鼻涕:“老师,你中午吃什么?” “这里没有小卖部。” “老师,你来我家吃吧?我阿爸做饭好吃!” “山上是牧场吗?” “山上在哪儿?” “有很多个山,你能看到的都是山上。我们就在里面放牛,养马,挤奶。” “在那边。” “去那儿要多久?” “你会骑马?” 时清臣笑道:“你有没有摔下来过?” 小孩子眼珠子乱转,看了看远方巍峨的雪山,忙道:“老师,你看,那是我们的拉雅神山,也是我们这边最高的神山。” 这回玛吉次仁说不出话来了,他飞快说出一句方言,又急急忙忙道:“老师,旁边那座神山是叫这个,但我用汉语说不出来。” “就在那里啦!” 玛吉次仁拉着他刚进到院子,一只大黑狗就冲上来对着时清臣低吼,玛吉次仁大声呵斥了一句,大黑狗就跑得远远的,在角落里默默注视时清臣的一举一动。 一晃眼,时清臣就从余光里看到主屋门口出现了一抹身影。他心中一动,转头看过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玛吉次仁就遥遥喊道:“哥,老师来啦!” 小孩子自问自答:“我想起来了,今天是阿部来家里的日子。” “是慈圣村的阿姆,他家来我家说亲的。” 整个中午时清臣都是在震惊当中过来的,他坐在旁边吃着饭,听着那慈圣村的阿姆对她女儿的照片滔滔不绝,而玛吉次仁的阿爸木桑仁始终一言不发,阿妈也在一旁默默不语。那在院中廊下的男子始终没有进屋,就连玛吉次仁也收敛了性子,严肃老成的坐在时清臣身边。亲的?” “别的地方?入赘?” “就是,结婚后男子去女方家里生活。” 这回轮到时清臣消化他的意思,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总是用汉族人的思维去理解这个地方的一切,而他忽略了流仙玛本身就是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的事实。他们交通闭塞,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到外面的多彩世界,自然心思单纯,生活淳朴,祖祖辈辈都在这大山里生活了许多年,一些风俗是根深蒂固的,一时不能被外面的世界同化,有些东西他听都没有听说过,反之,村里的人也在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也在试图通过他看到外面的世界。 中午的匆匆一瞥,时清臣愣是没注意那位哥哥的长相。只觉得他皮肤黝黑,五官端正,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就跟在那天边的神山一样,令人遥遥不可及。 既然两个年级的学生都没有到齐,时清臣干脆合班,让学生都在一间教室里上课。 这是了解学生家里最好的机会,时清臣也想一起去,桑吉便约好等他下课后,他开着摩托车来学校,带着他一起去走访。 时清臣一边搓着手,一边往嘴边哈气。他头上的帽子全部沾满了雪,他将帽子取下来,往外弹了弹,清理干净后,才和桑吉进了屋。 桑吉帮他背了一袋,与他一起走出院子,将两袋东西都固定在摩托车的后架上,朗声道:“真的。因为上一个老师支教的时间到了,就回城了,一个月下来也没见有新老师过来,家里的牛羊也要人去看,所以都让孩子回家里放牛了。老师在我们这里很受人尊敬的,也很感激有老师愿意来这边,之前他们是拿不准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就没有跟孩子说。其实就算少上几天课也没有什么,他们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以后的成绩有多么好,有多么出人头地,他们只觉得孩子健康活着就好了。” 桑吉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几个同学家里,无一例外的,出来时都多了一两袋粮食。时清臣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拒绝,桑吉就替他谢过,接过粮食转身踏出门口。 想到这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真真是原生态的居住环境,心里也不再有芥蒂,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便和桑吉一起回了学校,桑吉帮他把车上的粮食都扛下来回到家中,又帮他生了火扛上一口锅,才匆匆回了家去。 他看着每个编制袋里的食物,他不习惯当地人拿着小刀将牦牛肉割下来直接吃进肚子的吃法,便把牦牛肉都放下了锅里,合着面条一起吃。当吃完一碗面条后,他又感觉到,一个人吃有一些孤单。 吃完饭后,他围着自己的院子散步了好几圈,大雪倾盆,他不敢去远的地方。桑吉跟他说过,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出来,附近的野兽会来撕咬那些落单的人。 他只离宿舍有一百米远,周围黑灯瞎火的,万籁俱寂。他忽然回头望向宿舍,那一盏煤油灯在雪中宛如不存在似的,星星点点还远远不如天上的星汉。 “呲呲——” 时清臣的右边骤然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雪地上,又带着一些轻微地呼吸声,令人心中警铃大作。 心中再多想法,也只是一瞬的时间,他紧张地盯着右边那片草地,在昏暗的视线里,他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体积较大的身影,正在草地中奔跑。 “哒哒——” “拉布!” 时清臣这才看清,跑在前面的是一头牦牛,追在后头的是一只黑犬。 那只叫拉布的黑狗特别机灵,也不上去撕咬那头牦牛,而是一直在用身体去引导牦牛的行走路线,牦牛本来要往村外跑的,被那只黑狗一路引回了时清臣这个方向。 时清臣才认出来,眼前人正是今天中午见到的玛吉次仁哥哥。 “牛跑了,我要把它赶回家。” 那青年看着他好几秒,直看到他莫名其妙,才听到青年道:“老师的家在哪儿?” 这回青年倒是飞快回道:“那请老师带路。” 青年利落下马,牵着马跟时清臣走在后头,闻言却道:“我以前没有读过书,汉语也是我自己学的,不过我很喜欢老师,觉得很神圣。” “谢谢老师。对了,我叫青绕多吉,你可以叫我青绕。” “” 青绕不解:“为什么要道歉?” 青绕却突然笑笑:“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自己的汉语名字怎么写,让你看笑话了。” 青绕沉默不语,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时清臣的宿舍跟普通人家的房子差不多大,外面也围着一个大院子,他与青绕进了门,掀开牦牛毛帘子,入到客厅里。 两人坐下,时清臣给他倒上一杯热腾腾的梨茶,青绕双手接过,低头道谢。 青绕喝了一口茶,“拉布养了许多年了,每次只要有牛走丢,我都是和它一起把牛找回来。刚刚下了山,它就会知道怎么把牛赶回家的。” “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 说着时清臣就从屋里拿出一本《围城》,翻开其中一页,轻轻念道:“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第二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时清臣将教室捂得严严实实的,他穿着羊毛袍子,戴着羊毛帽子,却还是冷得厉害,课还没上完就一直发抖,玛吉次仁向来大胆,只见他脏兮兮的小手摸上时清臣的额头,又夸张地缩回去,嘴里含糊不清喊道:“老师额头很烫,他生病了!” 桑吉到时就看到时清臣已经陷入到了昏迷的状态中,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心中焦急,与学生一起抬着时清臣上了摩托后座,用腰带将时清臣固定在自己的后背,油门一踩,摩托便飞驰而去。 “桑吉,你背后是新来的汉族老师?” 曲麦手拿着奶渣子,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道:“可以去木桑仁家看看。” 随即也不再耽搁,靴子猛踩油门,一路朝木桑仁家驶去。 时清臣闷出一身的汗,浑身软弱无力,脑袋更是头痛欲裂,鼻子也不太通气,他软绵绵地坐了起来,想要够上一旁桌子上的水杯。 玛吉次仁咚咚咚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瓶子。 时清臣被吵得头疼,接过那个小瓶子,用瓶盖接了一口,看着那透明的液体,却没有喝下去,只是问道:“这是什么药?” 时清臣虚弱道:“我是说,这是用什么做的?” 时清臣手一抖,手里的瓶子就全部撒了出去,伴随着玛吉次仁夸张的尖叫声,时清臣一边咳嗽一边向下滑去。 却听青绕多吉忽然朝玛吉次仁训斥:“你拿阿爸的药出来乱跑什么?老师怎么可能会吃这个?赶紧给我出去!” 房间里剩下时清臣与青绕两人,时清臣看着青绕手里的药,突然觉得非常抵触:“这是什么药?” 听到这里,时清臣感到心中稍安,便拿过药丸就着水吞了下去。 青绕轻轻点头:“是的,当时阿爸去求的,是用高僧的口水与神山流出来的冰泉水混在一起,我们村每个人都有,平时有什么病痛都拿出来喝。你不要怪玛吉次仁,他觉得这个药水是好的,所以才拿来给你喝。” 青绕扶着他躺下,轻轻道:“我阿爸以前是医生不假,可他非常相信和尚说的话。” 时清臣睡得浑浑噩噩,一会儿觉得很热,一会儿又觉得很冷。恍惚间,他似乎梦到了一座巍峨的雪山,山脚下是春天破冰时吱吱呀呀的溪流,自雪山深处蜿蜒而出,流向这片广袤的土地,路过之地皆是 青绕跟他说了一句话。 直到玛吉次仁摇醒他时,他依然还沉浸在那曼妙的梦中。他睁着一双困顿的眼睛醒来,入目皆是青绕家的木屋子,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用着沙哑的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 玛吉次仁蹦蹦跳跳跑出去后,时清臣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他回想着方才做的梦,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玛吉次仁的哥哥青绕。草原上的美丽姑娘这么多,他一个都没记住人家的脸,反倒将青绕的脸记得清清楚楚,还在梦中与他相遇。 木桑仁与他的妻子正在做饭,青绕坐在火炉边加着牛粪与柴火,玛吉次仁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将进入院子里的牦牛赶出去。 木桑仁对着玛吉次仁怒吼,他的妻子也跟着帮腔,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全是浓厚的烟火气息。时清臣鼻子不通,脸色苍白,但看着这一幕,也不禁跟青绕对视了一眼,满眼都是笑意。 时清臣从木桑仁家回来的时候,手中就多了一个高压锅。青绕走在他身边,用并不标准的汉语说道:“我们这里煮东西非常困难,你有了这个高压锅,煮饭,煮面条都会很快。” 青绕似乎没想到这一层,瞬间不知如何回答。 青绕接过他手中的高压锅,帮他提着:“我害怕的情况有很多。比如害怕我的小马被狼吃掉,害怕我阿爸阿妈生病,害怕玛吉次仁调皮捣蛋,让阿爸阿妈担心。” 如果每个人都能活成像青绕这么简单就好了。 算了,没有如果。所以他只有羡慕青绕的份。 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不是外来者,我的老家就是这儿。 青绕扶着他,轻声对他道:“要不要去那边的温泉泡一下?” “我们要走十分钟的路才能到,村里人只要一有小病小痛的,都会选择去野温泉中泡一泡,病痛就会远离我们。” “你看你的手这么冰,就该去好好的泡一泡,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来自雪山深处的召唤。 时清臣被他牵着走,一路沉默。 可又想想,自己到达流仙玛到现在都没有洗过一次澡。当地恶劣的天气环境已让洗澡成为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整个村的村民要是想洗澡,那么只能来到这里的野温泉中,这温泉,是当地人唯一解决洗澡的方式。 在更大的雪到来之前,两人一路小跑到了时清臣家中,因青绕暂时回不去,时清臣则在自己的床铺旁边为他铺了一张床,两人面对面睡下。在绵绵的黑暗中,时清臣盯着青绕的那双漂亮眼眸,入了迷。 “你睡着了吗?” 时清臣休息了大半天,此刻精神得很。淡淡的煤油灯光下,他盯着青绕那昏昏欲睡的表情,笑了出声。 “老师想聊什么?” 青绕似乎很疑惑:“为什么?” 青绕轻轻扇动浓密的睫毛,轻声道:“如果县城也算是草原的话,那我就是没有出过。你跟我说大城市,我也没有什么概念。我对于外面的世界很模糊,都是听村里其他人说的,你问我以后想不想去,如果有机会有时间的话是可以去,但是不会去太长久,因为家里的牛还要放,每年的虫草和松茸也要挖。” “什么其他的?” 青绕斩钉截铁道:“不会的。我们是不会卖掉牛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会去。” 当两个思维完全不同的人产生碰撞时,其产生出来的效果惊人的耐人寻味。 青绕很笨,他不会反问时清臣来得到更多五颜六色的信息,很多时候,都是由时清臣引导,他再一板一眼的回答。 他睡得很沉,天亮时要不是青绕一直摇着他的身体,估计就会睡到中午。 课间时,他浑身冰凉的坐在黑板前的板凳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着地板发着呆。 可他毫无办法。这年头的下乡老师完全是测试自己是否运气好的一大铁证。运气好的话被分配到生活工作环境都很适宜的地方,熬个几年也能回到城市里当上干部,运气不好的去到天气恶劣比如流仙玛的地方,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毫发无损没有任何后遗症的结束支教工作,那真是太考验自身的身体素质。 时清臣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直到他再次从椅子上跌倒无法起身时,看着围过来的学生们,一股油然而生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人。 村支书桑吉大步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水。 时清臣润了润嗓子,撇着桑吉的样子,不免想笑,与其等着对方纠结别扭地说出来,不如他主动问起。 有了时清臣的同意,桑吉也就不再憋着,开口道:“老师您得了重感冒,还在发着烧,我组织了村民一起将路清了出来,青绕开着摩托车去镇上开了药,回来喂您吃了药,现在好点了吗?” 桑吉低下头:“也没有多长时间。” 时清臣突然握住桑吉粗糙的手,可自己冰冷的手接触到桑吉温暖的手时,那不合时宜的落差感还是让时清臣皱了皱眉头:“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待时清臣继续追问,青绕单手捧着牛粪和柴火篮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轻声道:“他想说的是,老师如果身体不舒服,可以在家休息的,什么时候病好了就什么时候上课。我们山里的孩子没有这么多要求的,这么多年来,老师总共也就只有几个,很少会有老师受得了这边的天气,只要有老师愿意给我们上课,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时清臣一愣。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观念与他们有很大不同。当地人盘踞在此地几百甚至上千年之久,他们面对强而有力的外民族,只能逃到此处生活,自己的宗教信念早已根深蒂固,却依然对着外人有一种淳朴又真挚的感情,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外人。 顿时高下立现。 青绕添着柴火,桑吉在一旁将手伸进来取暖,时清臣又陷入到了沉思里,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回道:“我是一名老师,不管学生想不想要学习,我都要把课上满的。” 青绕看着激动的村支书,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青绕转头一看时清臣落寞的神色,随即回头对桑吉道:“你不是说要去曲麦家帮忙的吗?” 桑吉出去后,屋子里剩下时清臣和青绕两人,炉火中的柴火正烧得旺盛,可时清臣却觉得浑身冰凉,他盯着那些红色的火焰,一时间入了神。 时清臣眨了眨眼,一言不发。人生病时本来就比平时更加脆弱,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他这具冰冷的身体里,只想贪得这浮生半日闲,在这海拔将近五千的人间仙境里,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惬意了。 他承认他就是个缩头乌龟。 也不知道哪句话让青绕展开了笑颜,只见他唇齿弯弯,眼睛比炉火中的柴火还要旺,露出明亮耀眼的笑容,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老师,先把药吃了。” 青绕轻声离开,时清臣却睁开了一只眼睛,在进入睡眠的前一秒居然还在想着:真单纯,真好骗。 寒冬过去,冷春到来,他的病反反复复,身上竟然还起了一大片的红疹子。 时清臣每天病恹恹的上课,病恹恹的下课,回到宿舍中打开青绕送的那口高压锅,一边煮面条,一边用小刀熟练地割下冰冻牦牛肉,直接放进嘴里吃掉。 “咚咚咚——” 时清臣感到头有些晕。 高压锅一响,时清臣就忙着将锅拿下灶台,“为什么呢?不是说县城里最缺的就是你们这种年轻人么?” 时清臣打开高压锅的盖子,为自己和茹玛各盛了一碗面,有些啼笑皆非道:“那么你去挖虫草的时候,会去多久?” 时清臣一边斯文吃着面,一边又道:“那么松茸又是需要挖多久?” 时清臣笑道:“你去工作,做了没多久就请假回家,一年十二个月,你请假就花了四个月,如果你是老板,你会答应吗?” 时清臣憋着笑,给小姑娘茹玛的碗里又多夹了几块牛肉。 时清臣干巴道:“今天的面做的不多,我和茹玛都吃完了。” 长辈的话不能忤逆,小姑娘茹玛偷偷朝时清臣吐了吐舌头,放下碗筷,蹦蹦跳跳出了门。 青绕端来热水,把他们吃剩的碗筷都丢进去,挤下几滴洗洁精,用抹布洗了起来。 时清臣接过洗干净的碗,“那挺好的,以后要是成了景区,吸引到外面的游客,这座村子就建成民宿酒店,给游客吃饭睡觉,收入就高了。” 时清臣也没有说太多,他明白这座村子目前的生活方式都是以放牧为主,要颠覆以前的生活习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过惯了散漫悠闲地生活,突然过上服务别人的日子,肯定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摩擦。 可茫茫海拔将近五千的草原上,搞旅游,还真的是难上加难,有至少以十年为单位的漫漫长路要走。 没过几天,时清臣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由县长亲自接待的市里高官与企业大老板,在桑吉家住了一晚就驱车离开了,过了几天后,又传来企业撤资的消息,这让桑吉愁眉苦恼了好一阵子。 时清臣上了一天的课,疲惫地回到宿舍里,他忽然感到浑身发痒,撩开自己的大袖子一看,赫然全是大大小小的红疹子,数量多得心惊胆战。 他猛然想起,手机还在他的背包里,这么久了,一直都没有拿出来使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