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 那地方实在是偏远,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央诺。当地的说法是仙境的意思,时清臣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研究怎么到达那个地方就花了两小时。 在同事的眼中,他毕业于一所重点大学,之后进入一家央企工作,本来前程似锦,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毅然辞去了工作,参加了偏远乡村的支教活动。 第二天,他就坐上了前往央诺的火车。在车上,他发了一个qq空间动态:再见。 在他的朋友看来,放着体面高薪的工作不做,只有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选择去乡下做支教。但所有人都能或多或少感觉得到,时清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格,他去乡村当支教,很大程度上是想逃离所有人和事。 流仙玛在古时候是仙女下凡来洗澡的地方。时清臣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手和脸都被冻僵,他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全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给他当司机的是本地汉子桑吉,也是村支书,村里唯一会写汉字会用电话的人。 桑吉那蹩脚的汉语让时清臣愣了许久才听懂,摩托在海拔4000多米的山路上飞驰而过,时清臣佩服桑吉的胆色,一路开到了最大档,转弯就跟甩出去似的,他用大衣袖子捂住大半张脸,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桑吉的衣袍,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不容易熬到流仙玛,他的腿脚都僵硬了,被桑吉扶着下了车,穿过一个院子,和桑吉一起进入屋子里。 “美英不会讲汉语。饭马上就做好了,你稍微等一下。我现在去屋里给你拿几件大袍,吃完饭跟你回家,给你带一些牛粪柴火,我教你怎么生火取暖。” 桑吉显然没有给他拿毛巾擦擦鼻涕的打算,他回头就进了一间屋子,给时清臣找大袍子穿。 当地人的木质地板非常响,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脸上脏兮兮的,看到坐在火炉旁边烤火的时清臣,又看看他的衣服,害怕到大声哭出来:“阿妈!阿妈!” 时清臣正想将他揽过来抱着,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男孩也跟着进来。那男孩会一些汉语,直接叫了一声玩伴的名字:“拉增!” 两个孩子慢慢跑远,桑吉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抱着三件大袍,里外皆有厚厚的羊毛,对着美英笑道:“刚刚是不是拉增回来了?”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又对时清臣道:“刚刚你看到的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我的孩子拉增,另一个是木桑仁家的二儿子玛吉次仁,都在学校里读着一年级,明天你去上课的时候也能看到他们。” 从桑吉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万籁俱寂。两人冒雪走了十分钟才到一座小学门口,旁边坐落着一排屋子,时清臣的宿舍就在这里。 屋里逐渐温暖起来,时清臣看着屋里全是充满了民族风格的装饰,没有一个是城市里有的东西,不由得大感好奇。 时清臣道了声谢,桑吉便起身出了门。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宿舍条件简陋,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镜子,他自我感觉良好,带着书本就走了出去。 偏远落后地区的孩子普遍上到了三年级就辍学不上了,一是年纪大了就可以帮家里做活,放牛放羊,挖虫草松茸,二是家里也没钱让他们继续上学。因为学校里没有孩子的年纪达到三年级的条件,故而只有一、二两个年级。 时清臣觉得好笑,给自己做了自我介绍后,才开始问他们两个:“学校里还有其他老师吗?” “嗯?为什么走了?” “那为什么还有几名同学没有来?” “放学之后你带我去那些没来的同学家里好不好?” “让他们回来上课。” “牧场在哪儿?” 时清臣也不懂山上在哪儿,再问下去没完没了,就不再问了,开始上课。上完一节课后,他连休息都没时间,匆匆走到第二间教室。浅显的一层。牧民生活散漫自由,没有几个愿意在教室里从早到晚的读书,他们更愿意去到教室外面的广阔天地里,在伸手可触及的白云之下与牛羊一同奔跑。 一早上下来,时清臣愣是没有喝上一口水。中午放学时,学生三三两两的回家吃饭去,只有玛吉次仁踌躇着没走。 “我去小卖部看看有什么吃的。” “啊,那我回家看看有什么吃的。” “我阿爸是雾措,他说新老师来的话就让他到家里吃饭,我家里还有阿妈,哥哥。哥哥今天从山上下来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是的,我们村的人都去山上放牛了。” 玛吉次仁牵着时清臣往外走,玛吉次仁在前面叽叽喳喳的,时清臣在后面微笑着,时不时还插上一两句话。 “那你家牧场在哪儿?” 玛吉次仁用手掌一指,时清臣便看到远处有一座高山,山顶上已经被白雪覆盖住,看起来神圣高不可攀。 “骑马的话要半天,摩托的话两个半小时。” 玛吉次仁顿时有一种头顶天脚立地的汉子气概,拍拍胸脯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骑马了。” 玛吉次仁憋红了脸,又不愿意服输:“没有!” 时清臣有心想考考他:“那旁边的山叫什么?” 时清臣摸摸他的头:“你已经很好了。对了,还有多久到你家?” 时清臣看过去,那是一座很有民族风格的建筑,只有一层,屋顶上种着一些杂草,都被白雪压住,只冒出一些尖尖来。用牛粪和泥土围出一个大大的院子,旁边就是马厩。 “老师,那是拉布,哥哥说,它在我出生之前就从山上带下来的。” 那抹身影修长挺直,穿着玄色的大袍,就那么随意的站在屋檐下,竟好似跟房屋一样高大。他莫名其妙的想起刚刚在路上看到的拉雅神山,忽然觉得,这两者的气质有一些相像。 那男子看了一眼时清臣,对他微微一笑。这时玛吉次仁突然反应过来,小小声地啊了一声,问他哥:“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时清臣问道:“阿部是谁?” 时清臣一直没听他说过还有一个姐姐,当下也只是认为他的姐姐常年在山上牧场里,不经常提到也情有可原。可当他被玛吉次仁领进屋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回学校的路上,时清臣忍不住问道:“那位阿姆是来你家里跟你哥哥说亲的?” “别的地方?入赘?” “就是,结婚后男子去女方家里生活。” 这回轮到时清臣消化他的意思,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总是用汉族人的思维去理解这个地方的一切,而他忽略了流仙玛本身就是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的事实。他们交通闭塞,没有那么多机会接触到外面的多彩世界,自然心思单纯,生活淳朴,祖祖辈辈都在这大山里生活了许多年,一些风俗是根深蒂固的,一时不能被外面的世界同化,有些东西他听都没有听说过,反之,村里的人也在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也在试图通过他看到外面的世界。 中午的匆匆一瞥,时清臣愣是没注意那位哥哥的长相。只觉得他皮肤黝黑,五官端正,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就跟在那天边的神山一样,令人遥遥不可及。 既然两个年级的学生都没有到齐,时清臣干脆合班,让学生都在一间教室里上课。 这是了解学生家里最好的机会,时清臣也想一起去,桑吉便约好等他下课后,他开着摩托车来学校,带着他一起去走访。 时清臣一边搓着手,一边往嘴边哈气。他头上的帽子全部沾满了雪,他将帽子取下来,往外弹了弹,清理干净后,才和桑吉进了屋。 桑吉帮他背了一袋,与他一起走出院子,将两袋东西都固定在摩托车的后架上,朗声道:“真的。因为上一个老师支教的时间到了,就回城了,一个月下来也没见有新老师过来,家里的牛羊也要人去看,所以都让孩子回家里放牛了。老师在我们这里很受人尊敬的,也很感激有老师愿意来这边,之前他们是拿不 时清臣听着这段话有些自相矛盾,一时拿不准桑吉是在安慰他还是给他泼冷水,然后想想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他眼前的这位汉子怎么可能会想到那么多弯弯绕绕,便没了任何疑虑。 其实这片地区的很大一部分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连读书的好处都不知道。只有家里有一定经济条件的,孩子能读到多久就让他读多久,上高中上大学全靠孩子的本事,也不怕孩子远走高飞,很多孩子都会回家选择当一名干部,从基层做起,做到县长就当是神山保佑了。 两人站在路边,桑吉对他道:“他们都说会让孩子回家读书,这些就是他们的学费。在我们这种地方,你没有这些东西就只能饿肚子,你就收下吧。” 说实话,这是时清臣来到流仙玛后,第一次下厨做饭。 这是他孤身前往流仙玛的第二天,他即将要在这儿度过好几年的时间,所有的困难都需要他自己去克服。 想着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浑身不禁觉得痒痒的,打算明天晚上邀请桑吉一同陪他去村口的野温泉里好好的洗一次澡。 虽然已经下雪,但天气极好,他仰头去看着天上,竟然还能看到一些闪亮亮的星星。时清臣喉头微动,干脆找到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来,任由那雪花落到自己的脸上。 “沙沙——” 这声音在时清臣的脑中像烟花一般炸开,他有些不敢置信。心道不会真的那么背时,还真让他碰上野兽了?转念一想,桑吉跟他说的是半夜野兽出来比较多,现在才8点,那野兽得饿成什么样啊才会这么早出来,待会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他的宿舍背后就是一座矮山,他现在正处于矮山的中下坡处,那身影是从上面跑下来的,速度非常快。 “呼呼呼——” 随着一声浑厚地叫喊,又出现了一抹小一点的身影,只见它快速靠近那个大一点的身影,不断大声吠着。 “让它回家!” 这时,那一直在后头指挥黑狗的男人才出现在时清臣的视线里,只见他骑着一匹白马,穿着黑色大袍,脚穿棕色长靴,风尘仆仆,路过时清臣时忽然勒住马,深深打量了他一眼,才用口音极重的汉语跟时清臣道:“老师?你在这里看星星么?” 他有些汗颜,不知道如何跟玛吉哥哥解释自己的闲情逸致,便道:“没有,我马上就回家了。你是玛吉的哥哥对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那真是辛苦。你要不要来我家里喝碗热茶?” 时清臣动作一顿,回头看了青年一眼,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良久才反应过来,指道:“那边的山脚下,很近的,我壶里热着梨茶。” 时清臣一边走着一边回道:“你不用叫我老师的,我叫时清臣,时间的时,清楚的清,忠臣的臣。” “那我以后给你带一些笔记和书本,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一看书。” “哪个绕?” 眼见青绕回答不出来,时清臣便收敛了脸上的轻松神色,郑重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 “不,”时清臣严肃道:“你没读过书,并不是你的错,而是国家的错。所以才有我们下乡来为孩子们教书的工作。那些嘲笑你们的人才是真正要扶智的对象,但凡有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看见你们的生活,都不会选择去嘲笑你们没书读。” 火炉上热着香喷喷的梨茶,这是当地人每天必喝的东西,时清臣也就入乡随俗,当时还不怎么爱喝,喝了几次后才食髓知味,以茶代水。 “你那只黑狗会自己回家吗?” “待会儿你挑几本书回家看看。” “没事的,偶尔看一两行也行,你要是不会读,我来教你拼音。” 时清臣的声音生动好听又富有弹性,犹如一条溪流中潺潺的水,沁人心扉。屋里很安静,只有炉中刺啦作响的火苗与时清臣侃侃地念书声。青绕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看着时清臣的侧脸,嘴角不知什么时候翘了起来。 此时就有其他孩子跑出教室,一路狂奔到村支书桑吉家里,然后两个孩子就坐在桑吉的车后座上,被桑吉载了回来。 桑吉要开一个小时的摩托,将时清臣送到镇上的诊所里。可刚出了村头,又折返了回来。桑吉挠挠头,似乎很是苦恼。 浑厚的声音从路边上的石头边传来,桑吉望过去,才发现那是住在村头第一家的曲麦,便回道:“老师发烧了,村上没有医生,要去镇上看病。可雪太大了,路被封了,摩托车开不出去。” 桑吉一拍脑门:“是呀,以前木桑仁当过医生!” 到了木桑仁家也是一顿折腾,等到时清臣终于睁开眼睛时,已经过去了整整6个小时。 好不容易够上了,正准备一口全部喝完,又发现杯子底部有着许多的石头与泥土,时清臣轻轻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才喝了一口,又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老师老师!你喝这个吧,里面是神药,只要喝了一口病就会好了!” 玛吉次仁咋咋呼呼道:“这是我阿爸向高僧求来的,只要喝一口,所有病都会好了!” 玛吉次仁继续朗声道:“我们都叫它阿诺普,就是高僧的口水。”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玛吉次仁的哥哥青绕多吉快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药与热水,坐在时清臣的床边,将他重新架起来,背靠在墙壁上,正要喂他吃药。 青绕声音不大,却极具有威严,玛吉次仁果然被唬住了,他捡起装着“神药”的瓶子,一溜烟便跑个没影。 青绕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白色药丸,或许是在想怎么组织语言,停顿了一会儿才用并不标准的汉语道:“上次玛吉次仁生病,阿爸送他到县城的医院治病,这些是他剩下来的药,因为玛吉次仁也发过烧,所以也想给你吃一颗。” “玛吉次仁拿来的‘药水’真是僧人的口水?” “你阿爸以前是医生,为什么也信这个?” 困意袭来,时清臣眼皮子打架,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青绕跟他说了一句话。 直到玛吉次仁摇醒他时,他依然还沉浸在那曼妙的梦中。他睁着一双困顿的眼睛醒来,入目皆是青绕家的木屋子,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用着沙哑的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 玛吉次仁蹦蹦跳跳跑出去后,时清臣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他回想着方才做的梦,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玛吉次仁的哥哥青绕。草原上的美丽姑娘这么多,他一个都没记住人家的脸,反倒将青绕的脸记得清清楚楚,还在梦中与他相遇。 木桑仁与他的妻子正在做饭,青绕坐在火炉边加着牛粪与柴火,玛吉次仁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将进入院子里的牦牛赶出去。 木桑仁对着玛吉次仁怒吼,他的妻子也跟着帮腔,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全是浓厚的烟火气息。时清臣鼻子不通,脸色苍白,但看着这一幕,也不禁跟青绕对视了一眼,满眼都是笑意。 时清臣从木桑仁家回来的时候,手中就多了一个高压锅。青绕走在他身边,用并不标准的汉语说道:“我们这里煮东西非常困难,你有了这个高压锅,煮饭,煮面条都会很快。” 青绕似乎没想到这一层,瞬间不知如何回答。 青绕接过他手中的高压锅,帮他提着:“我害怕的情况有很多。比如害怕我的小马被狼吃掉,害怕我阿爸阿妈生病,害怕玛吉次仁调皮捣蛋,让阿爸阿妈担心。” 如果每个人都能活成像青绕这么简单就好了。 算了,没有如果。所以他只有羡慕青绕的份。 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不是外来者,我的老家就是这儿。 青绕扶着他,轻声对他道:“要不要去那边的温泉泡一下?” “我们要走十分钟的路才能到,村里人只要一有小病小痛的,都会选择去野温泉中泡一泡,病痛就会远离我们。” “你看你的手这么冰,就该去好好的泡一泡,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来自雪山深处的召唤。 时清臣被他牵着走,一路沉默。 可又想想,自己到达流仙玛到现在都没有洗过一次澡。当地恶劣的天气环境已让洗澡成为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整个村的村民要是想洗澡,那么只能来到这里的野温泉中,这温泉,是当地人唯一解决洗澡的方式。 在更大的雪到来之前,两人一路小跑到了时清臣家中,因青绕暂时回不去,时清臣则在自己的床铺旁边为他铺了一张床,两人面对面睡下。在绵绵的黑暗中,时清臣盯着青绕的那双漂亮眼眸,入了迷。 “你睡着了吗?” 时清臣休息了大半天,此刻精神得很。淡淡的煤油灯光下,他盯着青绕那昏昏欲睡的表情,笑了出声。 “老师想聊什么?” 青绕似乎很疑惑:“为什么?” 青绕轻轻扇动浓密的睫毛,轻声道:“如果县城也算是草原的话,那我就是没有出过。你跟我说大城市,我也没有什么概念。我对于外面的世界很模糊,都是听村里其他人说的,你问我以后想不想去,如果有机会有时间的话是可以去,但是不会去太长久,因为家里的牛还要放,每年的虫草和松茸也要挖。” “什么其他的?” 青绕斩钉截铁道:“不会的。我们是不会卖掉牛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会去。” 当两个思维完全不同的人产生碰撞时,其产生出来的效果惊人的耐人寻味。 青绕很笨,他不会反问时清臣来得到更多五颜六色的信息,很多时候,都是由时清臣引导,他再一板一眼的回答。 他睡得很沉,天亮时要不是青绕一直摇着他的身体,估计就会睡到中午。 课间时,他浑身冰凉的坐在黑板前的板凳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着地板发着呆。 可他毫无办法。这年头的下乡老师完全是测试自己是否运气好的一大铁证。运气好的话被分配到生活工作环境都很适宜的地方,熬个几年也能回到城市里当上干部,运气不好的去到天气恶劣比如流仙玛的地方,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毫发无损没有任何后遗症的结束支教工作,那真是太考验自身的身体素质。 时清臣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直到他再次从椅子上跌倒无法起身时,看着围过来的学生们,一股油然而生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人。 村支书桑吉大步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水。 时清臣润了润嗓子,撇着桑吉的样子,不免想笑,与其等着对方纠结别扭地说出来,不如他主动问起。 有了时清臣的同意,桑吉也就不再憋着,开口道:“老师您得了重感冒,还在发着烧,我组织了村民一起将路清了出来,青绕开着摩托车去镇上开了药,回来喂您吃了药,现在好点了吗?”说了还不如不说,时清臣望着他更加纠结的样子,忽然有些想笑,可细细一回味这话里的意思,又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信息充斥在脑海里。隔了两分钟,时清臣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回道:“谢谢你们了,你们这是开了多久的路?” 桑吉心里依然有话要说。 桑吉微微抬头:“没有。” 桑吉面带愧意看着时清臣:“对不起啊老师,我们这里没有大城市里的条件,让您受苦了。” 他在脑海中想象着村民团结一心在寒冷的天气中拿起铲子一下又一下地铲着雪的样子,桑吉在一边手忙脚乱地指挥着,青绕带着众人的期盼上了路,山路湿滑,天气冰冷,鼻子呼出来的热气瞬间都成了冰,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多少人力才把药买了回来,他还没说一声辛苦,现在他们却跟自己说着抱歉的话。 而时清臣还在计算着这里面的人情偿还等一些现实问题。 时清臣不由得在心中自嘲:什么大城市里的生活条件好,思想都潜移默化的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还不如来到这一方小世界,看天地,就是看到了自己。 桑吉嚷嚷道:“老师,你都生病了,为什么还这么拼命?你家人不会担心吗?我记得你有一台手机,为什么都不见你用?你可以打电话给县上的领导说你生病了需要支援,他们就会派医护人员下来了。” 时清臣看着一动一静的两个人,也是欲言又止。 桑吉一拍脑门:“哦哦对,今天他家牛丢了。老师,你好好休息,上课的事情真不着急。我就先出去了。” 还是青绕看出了他的异常,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良久,才道:“老师,你似乎很喜欢走神。” 他就想窝在他的被窝中,虽然不热,但他却非常的舒服,就这么一直一直下去。 许是从魂游天外中回了神,时清臣瞥了一眼依然在看着他的青绕,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我现在不想回答,你等我把病养好,然后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可以吗?” 时清臣不太敢看他,只觉得青绕的笑容能把他灼伤,身体又往后靠了靠,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 时清臣晕晕乎乎,将青绕递过来的东西全部吃干净,又喝了一杯热水,就着温暖的炉火,逐渐沉睡。 随着时间的推移,时清臣的重感冒没有好透。 对于春天,流仙玛依旧寒冷如冬,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病毒都已经封存了自己,时清臣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变得如此的脆弱,就像一块易折的冰块,摔一下就全部裂开。 他觉得味道好极了。 一阵极速地脚步声传来,时清臣都还来不及转头,茹玛就出现在了门口,将牦牛毛织成的帘子粗鲁地掀开,又砰砰砰来到时清臣身边,与他一样坐在厚重的毛毯上,接过时清臣的小刀,也为自己割下几块生肉,开始大口嚼起来。 茹玛嗓门大,只听她一边嚼着肉一边道:“老师,气死我了,我昨天去县城找工作,一个都不愿意要我。” 茹玛继续气愤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再过两个月就是挖虫草的季节了,那时候我肯定要回来呀,和阿爸阿妈一起上山挖呀。我去一个酒店里做服务员,老板第一句话就问我要不要去挖虫草,我说去,他就说我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他们要不去挖虫草的。可是,我们家乡的哪个儿女在春天时不去挖虫草,夏天时不去挖松茸的?那些老板都是外地人,都看不起我们本地人。” 茹玛接过面,狠狠吃了一大口,满足道:“4月就开始上山了,一去就是几十天,可能6月回来?” “跟挖虫草差不多一样吧。” 茹玛一脸愤慨:“当然会答应啊!大家一起去挖虫草得很多钱嘛,为什么不答应呢?!” 屋子里欢声笑语,青绕掀开帘子也走了进来,他脱掉厚重的长袍,重重地抖了一抖,抖出一地的风霜。 没想到青绕却说:“我在村支书家已经吃过了,他家里来了人。”顿了一秒,又转头对茹玛道:“你曲麦阿爸叫你回家。” 小姑娘走后,房间里又沉 青绕端来热水,把他们吃剩的碗筷都丢进去,挤下几滴洗洁精,用抹布洗了起来。 时清臣接过洗干净的碗,“那挺好的,以后要是成了景区,吸引到外面的游客,这座村子就建成民宿酒店,给游客吃饭睡觉,收入就高了。” 时清臣也没有说太多,他明白这座村子目前的生活方式都是以放牧为主,要颠覆以前的生活习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过惯了散漫悠闲地生活,突然过上服务别人的日子,肯定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摩擦。 可茫茫海拔将近五千的草原上,搞旅游,还真的是难上加难,有至少以十年为单位的漫漫长路要走。 没过几天,时清臣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由县长亲自接待的市里高官与企业大老板,在桑吉家住了一晚就驱车离开了,过了几天后,又传来企业撤资的消息,这让桑吉愁眉苦恼了好一阵子。 时清臣上了一天的课,疲惫地回到宿舍里,他忽然感到浑身发痒,撩开自己的大袖子一看,赫然全是大大小小的红疹子,数量多得心惊胆战。 他猛然想起,手机还在他的背包里,这么久了,一直都没有拿出来使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