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几个临时入园来的是新任鸿胪寺卿并礼部尚书两个。可怜江蓠六十多的人了,坐了大半天马车,颠簸摇晃了一路,这会儿腰也有些打不直。皇帝见了忙叫如期给她搬了张椅子,笑道:“虚礼先免了,坐下休息会儿才是。” 卢晚晓得这会子该她回话,便接了江蓠话头来道:“冯大人今年作钦差已见过王廷主使了,上次陛下要的人这回是定远军派了人马送回来,只是主押送官是……赵公子……”卢晚觑着皇帝神色,见皇帝略有惊愕便知这并非皇帝旨意,怕是军中揣摩着派的,“公子下榻驿馆怕是不太合适,臣想着叫沉寺丞去替了公子来,再请两位中贵人迎阏氏。” “哎,”如期应了一声,往外走了两步又回来,眨了眨眼睛:“陛下,奴还是叫人打扫飞琼楼?” 卢晚瞧着也忍不住笑,片刻收敛了神色才继续奏报道:“今年贡品单子已移交江大人了,只是臣见着使臣里头有许多生面孔,今年可要多安排些戍卫?” “加上护送阏氏的定远军就是了,皇城司不用动,十六卫人马多拨两队,朕写一封手谕,让如约去传旨。”皇帝笑,“思晦,你接任鸿胪寺卿也有一年余,依你看,这回那新王汗要打什么主意?” 太谨慎了些。皇帝与江蓠对视了一眼,这个老狐狸反而优哉游哉笑了一声,道:“陛下想必已有计较,何必为难臣等。” “臣……”卢晚腰更低了些,脸在大袖底下变了几变道,“臣以为,这位新汗未必不想行旧事,只是他已伤了元气难再起事。如今顺少君在宫中独得圣心,他须得有些表示拉拢从前的主战派,以免陛下……”卢晚吞吐起来,圣人心思不可猜,猜中了不好,猜不中更不好,“以免这些人扰了我朝安宁,再起狼烟。” 到底年轻,还有些藏不住事。皇帝扶了卢晚起来,对江蓠笑了一声:“江赤玉,你一个,许梦得一个,再添上一个刘立本,三个老狐狸,净装傻充愣为难年轻人。”她这才转向卢晚道:“说得不错,因利而聚,也终要为利而散。咱们此番也只能充充胖子,秋狩安排还需得缜密些——江赤玉,听见了吧。” 还解忧……若非瞧她一把老骨头皇帝真想弹她乌纱帽。在这装腔作势起来了,莫不是在燕王手底下兢兢业业七八年,将人逼成了燕王一样的笑面虎?“江赤玉你真是……罢了罢了,随你去,递一封折子来就是。” “……朕就知道你装蒜。”皇帝哭笑不得,接了折子来瞧,果然这老狐狸已安排得明明白白,雅乐见礼,马球赛,骑射弓马,最后才是行猎,比往年更多了些仪程,真是只等着皇帝发话了。 “听你这油腔滑调,莫不是来路上江赤玉口授?已然是一个路数了。”皇帝随口打趣道。卢晚这等世家子,自小便习得这般世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不小——如若不然,卢氏也难在名利场中屹立不倒。“就按这里头的办吧,若行得太明显反落了下乘。” “公子乘的车应当在奴后头些,想来是马上要到了。”如期往外头张了一眼,“陛下,师傅叫奴多问一句,宫里几位公子可要同去秋狩?” “怎么问这个,宫里有人想去?” “哎哟,这不是马上就三个了?”皇帝好笑,“只怕你师傅是想照拂宫里那几个。罢了,你叫几个人回宫安排着,让林少使也来瞧瞧热闹。”她细细吩咐了几句,又叫安排林少使住了烟霞阁。这地方远着些,省得又去碍着阿斯兰眼睛。 “你和你师傅怎么都这么偏心林少使,那谦少使李常侍也不见你们多关心两句。”皇帝嗔了两句,“还是你这小妮子动了凡心啦?” 皇帝好笑,故意绕远了话题逗如期:“哦,给你两个赐个婚?你今年也十五了,赐个婚也无不可,他年纪小些你便再等两年。”这也不过是玩笑话,真要给阿努格那小崽子赐婚,只怕还要过他哥哥那一关——阿斯兰定是不会松口的。 这若教她师傅看见了,少不得要罚她的功课。皇帝好没法子,无奈笑道:“得了,朕这宫里净养出些辟谷修仙的,你师傅一个,带着你这个徒儿又是一个,自贝紫往下,你们这修仙的倒成了师门家传了。”她正说着,唤了人来更衣,外头慌慌张张小跑进来一个小黄门,道:“陛下,公子……” “不是,不是……两位公子在外头、在外头杠上了……!” “……景漱瑶说我可以进。” 阿斯兰不欲同他争辩,漠然甩下一句:“景漱瑶要打我让她打,你还没资格打我。”他往左右看了一眼, 他左右皆是栖梧宫里拨出去的,早溜进去通报皇帝了。这下见颇不好收场,两个都是皇帝宠君,论起来崇光位分还更高些,既不晓得皇帝届时如何偏颇,便也不敢妄动。 “公子……”侍从摇了摇头,“您脚上还伤着,别勉强的好……” 崇光一下泄了气,嘴上却仍旧不肯饶人:“……本宫没有那掌六宫事务的权,只有禀明陛下治你骄横无礼的罪。” “啊,崇光不是年长一岁么。”皇帝转向崇光笑道,“小祖宗,他怎么招你了,动这么大气。”她拉了拉崇光袖子,“脸上都憋红了,怎么,怕费了朕胭脂呀?穿这么多,曳撒也罢了,怎的连罩甲都穿上了,热不热?”皇帝说着还伸手戳了戳崇光脸蛋。不软了,这小祖宗,在灏州折腾得瘦了一圈。 “臣侍想着面圣,就穿整齐些嘛,陛下看看好不好?”崇光被皇帝带走了话头,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忙改口道,“哎呀陛下净糊弄臣侍,是他、他不等通报,还直呼陛下名讳……陛下您也忍着他!” 可崇光已瞧出来皇帝这左右为难的缘由,心头更是憋得慌,气呼呼道:“陛下就是偏心他……!臣侍就知道,陛下必定是想着怎么糊弄臣侍呢,待臣侍回灏州去,又能和他怎么、怎么、怎么卿卿我我的……!” 这下可好了。 “……不好,臣侍还没做出点什么事情来……”崇光扁着嘴,“臣侍就是……就是……就是看不惯他那轻狂样子,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 崇光顿时萎靡,声音低下去成了嘟囔:“……他赢。他很会摔跤。” “臣侍也练啦,臣侍可从没缺过训练的,唔,如今臣侍也能百步穿杨的,就是……就是,唉,臣侍近身还是比不过刘校尉……”那幼稚小鬼的声音渐渐远了,想来皇帝已带他进了屋。 “不用,”阿斯兰打断了长安,“我就回去……不用叫人了,不用,不用。”他摆摆手,让人抬了步辇,“我们回去,坐船回去。” 倒不如说是头天来园子里,皇帝带他游园讲了几句,他才对什么小桥流水、山水清音始有体味。揽春园三十六景,什么碎琼乱玉,幽篁居仙、松月石泉、沧海一粟、乘月归云……都是些文人把戏,那是他们汉人喜欢的,原本与他没什么干系。 夜幕沉沉,压在水道两边亭台上,静谧得只剩下四周水波荡开声响。宫苑里已入夜了,宫人走动也稀下来,喧闹之声渐息,天与水,云与山,草与树,一切界限都变得模糊起来,化成了一片平整无际的空茫。阿斯兰忽而想起狐皮手筒,在上林苑行宫中,在柔顺软滑的狐毛里,摸索着握上来的纤长的手。 夜已三更,他乘船回来已在此处坐了不知几个时辰了。这几个时辰,想来皇帝是早已留那幼稚小鬼在清音堂了……哦,她说那小鬼比他还年长一岁。 “我几时起她又不管。”阿斯兰冷哼了一声,却一下又转了脾气,转身欲要吹灯,“我去睡,你也早点睡。” 阿斯兰一下睡意全无,死盯着皇帝瞧。她一身便服,主腰外头只披了件褂子,显然是才沐浴过,下裳也没围上裙子,只着了一条单裤,裤脚松开,全然一身内室打扮。 “奴晓得了。” “哎呀总不是害你……你见了就晓得了,明早可别睡到日上三竿,论着我也得来一趟……”皇帝顺势在他颈间蹭了蹭下巴,又摸了摸发顶才一个打挺站起来,面上仍是一副倦怠样子,不住打着哈欠,“好了,我还得回去,省得明早上崇光那小祖宗来找你麻烦,你早些睡。”她俯下身子最后偷了一口香,才摇摇晃晃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