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算了个吉日,定了三月初四从驿馆迎了阿斯兰入宫。 阿斯兰反倒为着是待嫁之身,被人锁在驿馆里头,非得等第二日才送了进宫里去。听闻他一路上都被使团同定远军严加看管,脾气很是暴躁。皇帝听了,也不过对长安笑:“你同教引公公可小心着些,别叫伤了。” 他倒精明。皇帝只摇头:“他还真反抗得厉害?真是,又不是朕要的,他怎不去刺杀他叔父。” “按先帝时候惯例就是了,也不必优待什么,那婚仪繁琐,便饿一饿他也无妨。”皇帝只笑,“朕知道你要问什么,放碧落宫去,地方大,院子空旷,离朕远些,眼不见为净。” 皇帝为着这个所谓婚仪不能如往年似的在揽春园里歇着,非得赶回宫中,心头颇为不快。好容易给燕王贺过了生辰,却得一路颠簸回宫,便忍不住在车内烦躁起来,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长宁在旁伺候着茶水熏香不由出声宽慰,“陛下往常也不过揽春园里头歇一夜,这次倒少好些人力物力的开支去。” “臣侍也不高兴,陛下紧赶慢赶回宫还是为了同那么个蛮子完婚。”她这几日都叫崇光陪侍在侧,这下少年人只听着一路回宫还是为了明日婚仪自然酸得很,“臣侍册封时候也没得过这般上心。” 她实在惯会说好话,一下子哄得崇光没了主意,只有让皇帝斜倚在怀里给她捏肩,虽觉这话有些问题,却又不知从何处反驳过去,只有半怒半嗔闭了嘴。 马车似乎是行过了京郊,已至京城外城。本朝不设宵禁,此时坊市中还热闹得很,街上买胡饼炸丸子的、走街串巷卖炊饼的、还有那夜里行相扑戏的,连带着勾栏揽客的倌儿都还吵嚷着。 寻鹊河上花船郎君哪会错过这等香车贵女的一瞥,才见着帘子打开便冲车内抛了个媚眼,更有那不甚出名的郎君,竟是直接将手中帕子丢来车中,惹得皇帝发笑。 “什么帕子,上头脂粉腻歪得很,还题着艳词呢,没得污了陛下眼睛。”崇光正要将东西甩下车去,却被皇帝拦了下来,自展了帕子去看上头残句。 春潮夜待江月去。 船上人接来一看,只有叹气,香车却是已然走远了。 “臣侍只知定是个美人。”崇光好不乐意,“陛下怎么这等下作地界的东西也收了来,还、还和了一句呢。” 自然这等真话是不能和眼前少年坦白的。皇帝只笑,收拢了车帘,回身去同少年人亲近,一双手早搂着人脖子香起来,“你也知道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又何必去吃些飞醋?他们哪里及得上你呢?” “陛下别哄着我。” 次日原是大婚,那和亲公子之礼也不过着一礼官领些黄门代天子去驿馆迎了人进来罢了,至于什么同牢饭,合卺酒,毕竟不是娶皇后,自然是通通没有的,只叫人蒙了盖头去新房里等候便罢。 “陛下,该往碧落宫全礼了。”长宁一躬身道,声音平静得不行。 皇帝只觉两腿绑了沙袋似的重,一下又看了看手里没批完的折子,又瞟了几眼碟子里还润着的朱墨,在折子上又批了几行字,便听得长宁又说一遍:“陛下,到了全礼吉时了。” 碧落宫在西十二宫里,既不靠前也不算什么偏远宫室,最突出的一点便是院子大而空旷,屋舍却小巧,外头接着一小汪御花园中引来的活水,不同于寻常宫苑,外头分界围墙只有一段,便在御花园假山顶亭子里头就能将宫苑中情形一览无余。 “过几日吧,他这身份,给多了也不好,给少了又显得朕薄待了似的,届时给个主位也罢了。”皇帝只觉不必给他什么荣宠,反将人架在火上煎烤似的,没得意思。 虽说长宁不过惯例的滚些吉祥话罢了,听在皇帝耳朵里却格外好笑,那阿斯兰此番遭了皇帝暗算,被亲父猜忌,亲兄陷害,才落了这么个家破人亡的境地,不立时暴起要了她的命已然是好的了,又哪来的欢喜。 主殿才开了门,转过东阁门,便见一年轻男子正端坐在床上,一身漠北风格的鲜红衣裳,拿了牦牛皮裁的半袖交领外袍,染着朱砂色,边缘出着厚厚的风毛;腰间拿一条缀玉革带束 “请陛下先挑盖头。”长宁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喜秤,“愿陛下与王子百年好合。” 皇帝接来喜秤,只在手心里敲了两下,却并不着急去挑这盖头,反优哉游哉立在床上男子跟前,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他来。 殿内伺候的按着皇帝意思,近身给他留了两个漠北人做小侍,旁的都是素日里训好的宫侍,这下排开了守在殿内,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等着皇帝挑开盖头。 皇帝这才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拿杆子卷起盖头一角,轻佻地掀了开去。 “怎么是你?” 她一下低头打量起面前人来。男人戴了一顶尖顶毡帽,毛毡下是一张秾丽英挺的俊脸:深茶色的微卷头发盘成两股大辫,额发鬓发均修剪整齐了,拿赤金的发圈束了绕在耳后,浓密英挺的两道剑眉下是略显深凹的灰色眼珠,睫毛鸦羽般卷曲翘起,配着白皙的皮肤和点了口脂的朱唇,真有些异族美男子的风味。 虽说及不上法兰切斯卡那真正妖精十中一二,倒也担得起漠北王廷第一美人的称号。 皇帝就差砸吧砸吧嘴了,道:“原以为给我丢了个什么火药罐子,怎么,妆饰些许倒也不错。” “哎,我怎么就无耻了,你那叔父主动提出将你送给我,也没问过我的的意见啊。难道夸你长得好还是错了?”皇帝故意挑着一边眉毛笑,好整以暇地叫人搬了个凳子来坐着。 “我当时先同你说我是皇帝,你还能这么听话任我摆布?”皇帝只笑,“再说了,当时便同你亮明身份,你也未必肯信。” 妖不妖法尚未可知,总之是吃下去便一直是这么个样子了。皇帝惯来不去想这颠倒大道之事,只轻轻揭过了,笑,“你以为是何妖法?” 不是,这是从哪来的?皇帝倒有些费解,便问道:“怎么是婴孩肉呢?不是少女鲜血沐浴么?”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一边说着,一边便将手伸去解起衣裳扣子来。 “你干什么?” “我都说了……可不是我要了你来,分明是你王叔强塞给我的……”皇帝十分无奈,虽说这礼物确实不错,但一想着后头跟着的麻烦,她也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停停停,你这么急着送上门做什么,别脱了。”皇帝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倒显得我像个急色鬼。” 绝对是做好了一旦要做奇怪的事情就拔腰刀的准备。 他没说话,眼睛只在皇帝身上游走,像是对猎物的审视。 “谁怕你!”他刚好肚子叫了一声,一时大为尴尬,“草原男儿,便是被你这豺狼毒死也名誉……”为了那一声咕咕,本来应该壮烈的言辞语气都弱了许多,实在好笑。 “诺。”长宁行了礼便退下去。 “不是说便被我毒死了也荣耀么?”皇帝笑出声音,随手招了先前那怯生生的小侍来近前伺候,“怎么又不知道我安的什么心了。” “宵夜放这里便下去吧。”皇帝扭头冲宫人随口吩咐一声,宫人应了诺便退下了,“你骂人当心吓着宫人,真砸了宵夜我可不送第二回。”她看了看放下的几盘东西,切细的酱肘子卤牛肉,一锅羊杂汤,一份腌黄瓜条,还有一盘白面馍馍。 真不错。 哪知道她刚放开这小侍,阿斯兰便紧着将这小孩抱去怀里打量起来,确认了皇帝没下黑手才放了开去。 只是她并不表露,仍旧端着碗喝羊汤。这羊汤想是在灶上温了许久,里头搁了葱花芫荽同少许香芹,倒是十分落胃,也没什么腥膻味。 男人坐在床上不为所动。 天子夹了细细的肘子和牛肉,放上黄瓜在馍馍里便咬下来,一片肉夹馍吃尽了他还是不为所动。 “你真不吃?”她最后还是再扬了扬手里的馍。 “来人,阿斯兰王子不爱吃这些,撤下去吧。”爱吃不吃,瞧给惯得。 皇帝只看他的手略微扬了起来,最终还是握紧了拳头坐回去,不由忍俊不禁,却还是惦记着栖梧宫里的折子,净完手就站起来要走。便是。只一条,莫撒气在无辜宫人身上。” 皇帝倒没想到他竟有此胸怀,一时间饶有兴味。毕竟他是族内的主战派,手底下又曾有铁甲军那般雄师,此刻又说怕皇帝灭他族人,倒教人疑惑。 “可我今日没想对你怎样。”皇帝只笑,仍旧是要拂了袖子离去。 皇帝略微瞠目,转而又撇撇嘴,懒得跟他纠缠,“难道你很想被我幸?” 哈啊?!皇帝这下是真大惑不解了,转过身去,只见男人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自己,眉头蹙起,脸上僵硬的表情更显示他极力忍耐内心的耻辱,“我想被你幸……求你。” “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皇帝正色道,反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被驯服的烈马让我不知该如何驾驭了,“我确实还有折子没批完,要回栖梧宫处理。你起来吧。” “求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