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晴。 七八个月没回得京来,好容易大胜了一场回京,城中金吾卫专腾出了皇城北郊空地给大军驻扎,只待得了圣旨入城去。 “殿下少言。”赵殷无奈得很,“臣同夫人正想要个女娘,可惜夫人前头两个是小子,连外聘来的女侍诞下也是两个小子。臣怕这胎又是个小子,还不敢起名。” 皇女听了不由大笑,“先起个女娘名字如何?民间颇有此习俗,不论求男求女,均先给腹中胎儿起了对应名字,便求不成也能助下一胎求成的。殷哥且说说,前头四个都起了什么名儿?” “我倒没想过男女,只刚好生下来是个女娘罢了。若殷哥想要女娘,不若我替这孩子起个女娘名字,盼他落地真能如了殷哥索女的心愿。” 还不仅是纸笔,皇女不过是顿了一会儿没接,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已然是连墨都研上了,殷勤得很。 “臣是真怕又是个小子,虽说母亲一直有些遗憾臣是独生,但臣这下四个小子也着实头痛得很。还请殿下快赐了名字吧。”说来说去都不离题,看来他是真怕第五个又是儿子。 “不若以海棠为名?海棠比佳人,有花中贵妃之称。不过直作海棠有些俗气……”皇女沉吟了片刻,“前朝苏大学士有‘东风袅袅泛崇光’一语言海棠娇艳多姿,不若便唤作崇光吧。”她一时也颇觉满意,在纸上落下“崇光”二字,“华光彩霞之意,若来日又是个小子,也勉强配得上。” “女娘可未必就乖巧,殷哥可别这么想,安娜三四岁时嚷着要娶先生做夫郎,絮絮叨叨数日,让先生陪她睡了好几日才肯作罢的。”皇女摆摆手,“幼子都是一般的难缠,哪分什么男女。只是如今大了才乖些。” 太子面上于是闪过几分犹疑:“相看还是不了,我是没想让她做宗室的,这样也过得随心些。日后真要世子再生就是了。”她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润喉才接着道:“陛下也不太喜欢她们父女两个。” “是啊。”皇女叹气,“原本是拖着不想完婚,没成想如今反倒没得闲暇完婚了。只怕辜负了那崔大公子十多年。说来那没见过的崔大公子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七了,究竟是我误他年华,对他不住。”她撑着笑了笑,“以他的年纪,怕家中姐妹兄弟都早已成家了。” “是得早些。家父上回还同臣说,殿下也是他看着长大,膝下却只有一个独苗,要上书陛下调人回京歇歇。” “也是聚少离多。”赵殷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虽一直视这个太子如亲妹子一般,在这等家事上却不好多言,“日后团圆日子多了总会有的。殿下还年轻着。” 宓秀宫有点小。正到了端阳时节,宫中要筹备大宴,女皇又信奉道法,早召了京中三处道观的住持同真人入宫侍奉讲经参禅,行礼供奉,是以这东西两宫外这几日也嘈杂得很,王琅吩咐关了宫门不理也实在清净不下来。 要说起来他还是更喜欢海棠些,明媚娇艳的一处,既不流于俗气,又不至于太过寡淡。 “瑶娘回京,总是好的。”令少君手上乱了几分,便剪坏了一枝花,“后日大宴,穿那套新裁的吉服去,你替我拿出来理好。” 才十八的公子哥儿,放在外头正是放浪年月,没想着这年华困守禁内,死气沉沉的,连笑也少许多。 “是,陛下今日召了宋常侍。” “公子……”小侍替自家主子拿了剪子水壶,跟着往里间去伺候着,又是赶紧地放了东西招呼底下人奉茶,“公子太忧心了,还是该放宽些才好,您都没从前在龙城时候松快了。” 太子率军直抵城下的消息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前头没有地方官吏的请示,后头没有军费,一夜之间城北便多了一座大营,同皇城卫混在一起。 “陛下,太子殿下声势日大,臣侍总有些莫名的担忧。”宋常侍撑着笑面,“许是前朝旧事听得多了,难免多 天子反倒是一派闲适散漫之意,“还吩咐着身侧侍奉的中官去栖梧宫传召了冯侧君来。 为着女皇诏令,冯玉京在宫内也是一身白袍。纨素为里,中衬绫锦,外罩纱罗。层层迭迭,衣摆飘飞,配以峨冠博带,珮环玉饰,行走宫中才如谪仙人般,好进青词经文,博三清上君之乐。 “都华到了。”女皇按住宋常侍起身行礼的动作,唤了冯玉京平身,“日前的南华经可抄毕了?” 女皇展了卷轴来看,轻笑道,“果然不错。临清,你拿去供了吧。” “怎么,朕发话也叫不动了?” 侧君被刺了这么一下,面上下不去,只好恭维道,“宋常侍仙风道骨,自是在下所不及的。” “臣身处禁中,当以陛下旨意为先,不敢独断专行,以朝臣身份私会太子。”侧君躬着身子不敢直起来,“待来日开城阅兵,自有相聚之时。” 侧君没敢接话。 没个结处。 这下连御史中丞都坐不住,在宫门外连着跪了数日请天子朝会,却反因年事已高倒在宫门前。还是恒阳王惯例进宫看见了,让府上马车将人送了回去。 京中不稳,宫中的太平便如空中楼阁,总觉颤颤巍巍,怕什么时候便要坍塌下来。 “是。”冯玉京只觉女皇这番话十分诡异,既不知她是指什么,亦不知她为何忽然要这么说,只能应了声先回弘文馆处理公务。 灯火渐熄了大半,只留下必要的照明火。 两个兵士抬了一顶闺阁小轿往城中快步跑去,没过多久,后头便是小股人马跟随而来,往玄武门方向去。 看来将人当亲妹子还是太天真了些。 外宫虽锁得严实,却惊不到内宫来。这头恒阳王带了两个贴身亲卫直入内宫,终于在承露台阶下走廊找到宋常侍。他仍旧照着道观里修行习惯。每日一早要至承露台取明水煎茶当作早课。年轻侍子这会子刚取了明水下来,见着恒阳王,只笑了一声:“大殿下这是进宫拜谒来了?今日才初四呢。” “说来世人都称赞您乐律好,琴瑟琵琶都是一绝,在外间填的闺阁艳词更是传唱颇多,可每次给本侍弹琴都心不在焉得很,还不如宫中乐师。” 他只着了一身软银锁子甲在里头,外头仍旧是一身绯红公服,是以这兵刃也藏在袍子底下,乍一抽出来,纵然他武艺本不精也打了个措手不及。 “拖了随我去栖梧宫,清了君侧,总该让陛下也见着这蛀虫下场。”他这才收了笑面,吩咐后头亲卫道,“可不能让几位大人白白搭上性命。” 宋常侍要做早课,拂晓时分便上承露台取明水回来,此时便该回了栖梧宫侍奉起身才是。女皇皱眉,见外间几个身着道装的影子便唤了一声: “陛下……陛下!”原来是提早入宫的流云观道人,像是被吓破了胆子一般,“太子……太子……”他见了女皇醒转才爬着躲入内殿来,“外头……” 道人哪见过赵小公爷,一时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好道:“是太子亲自领人,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妖孽。冯大人……冯大人也在侧……!”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侧君略略抬着眼去瞧他的妻君,原本鸦青的鬓发没了光泽,只有几绺支棱着从兜鍪中滑落下来,连脸色也显得微黄枯干,显出颧骨的形状来。只从前盈盈如水的杏眼里多了许多坚毅与英气,看人时不怒自威,长眉挑起,像是染血的杜鹃,漫山遍野的红 塞外风雪磨人,她瘦了许多,没了从前娇养的润泽,却更见了风致。 “臣请陛下恩赏各位匡正朝纲的功臣。”太子一动不动,军中用的斩马刀被双手握持着,寒刃朝下,看去恭敬有礼。 内殿门只被太子一人挡着,便再无出路。宫人们早被挨个拿下了,看守在偏殿里。 太子不敢便接了,只警戒地环视四周,还是冯侧君迈过一步,弯腰开了匣子。 侧君一时脸色大变,只敢收了匣子放去一旁,不敢走远了,生怕妻君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嗤——”女皇轻蔑地发出一段鼻音,“朕什么时候要你选,不过是替你扫清了舍不得的东西,给你留点儿念想。造反逼宫,你以为废黜就能了事?” 太子沉默了片刻,陡然举起双手剑往生身母亲劈砍过去。 战场上用的重剑裁纸一般将人体斜斜切开,一时刀刃入肉,血柱喷涌,往日里华贵逼人的栖梧宫宛如修罗地狱。 却是冯玉京在千钧一发之际扑上来拦住了太子的兵刃,那剑横斜里一刀砍下来,原来切裂的是冯玉京的身子。 他的白衣不过片刻便被染得没了原本颜色。 甜腻粘稠的腥气混着晨光熹微时刚要蒸腾而起的暑热游荡在周身,充盈七窍,胀得人辨不清方向。 清晨时候便响起了蝉鸣,分明还不是盛夏,便有嗡嗡的轰鸣声响在殿前,搅得人心烦意乱。 “殿下……不可……”侧君漂亮的榛色眸子失了焦点,只空洞地望着皇女的方向,“殿下……”他拼命睁大眼睛,抓上妻君的皮靴,“不可……” 这次是太子的身子,颓然地倒在地毯上,直直将恩师抱在怀里,“阿瑶在,先生,阿瑶在。” 书生伸出手来,在虚空里确认皇女的脸颊。 他并不理会妻君,只絮絮道,“是臣疏忽……没能护住相公和郡主,臣辜负殿下所托……”侧君的指尖顺着颧骨而下,轻轻摩挲过皇女的耳鬓下颌,便带着一手的血痕给她添上浓郁的胭脂色,“是臣的错,殿下……就当作臣是折罪……” 太医,他等不到了。 “殿下……晏如……”他已经微凉的手指最后一次搭上皇女的手,指尖上只剩下血还有点温热,粘粘糊糊沾在皇女手上:“臣还想……再看看……” “先生……先生……别走先生……”皇女抓着冯玉京那一截腕子不叫落到地上去,却终究只是白费了力气。“别丢下阿瑶……” 斜穿而入的日光透过花窗在金砖上留下各色吉祥图样。分明是华丽富贵的天家气派,却似乎处处透着不可接近的傲慢与冷漠,连同周围行走的宫人也都是泥胎木偶一般,幽灵似的游荡在朱墙之下。 却在她因为本能表现出疏离后骤然收了那点温情的面具,转头便叫了谢贵君来。 轰鸣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内宫中又恢复了应有的清晨时分的静寂。 女皇似乎是有些不耐了,撇了撇嘴角骂道:““只晓得情爱的没用东西!不就是死了两个男人,你还想陪着去?你们兄妹三个,全都和张桐光一个德行,早知道朕就不该生下来!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连造反逼宫都做出来了,结果就只是为了那个西洋蛮子和他那个串子?死个冯玉京就丢了魂儿,你怎么不陪你那早死的爹去呢,啊?!” 她将指腹划过剑刃,滴下几滴鲜血来。 疾风刮过。 皇女的脸上涂满了血痕,早看不出从前的娇美了,只有眼睛亮得教人恐惧。 女皇看着他嗬嗬地笑,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看得妖精也不由得发毛。 这一击毫无疑问是致命伤。他跟从了许多人类,也跟从着那些人类又屠戮过许多人类,他十分清楚这一击的力道,也知道面前这个老人活不了太久了。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放开了怀里已经冰冷的侧君,朝妖精伸出手去,“扶我一把。” 里头女皇早没了 等恒阳王赶到时已经结束了。 长久以来压在头上的乌云没了,骤见着端阳的日头,还有些不习惯。 妖精微微愣了愣。 “你们人,世世代代更替无穷,哪有什么头。”法兰切斯卡轻哼一声,“活着愁,死了有后人继续愁,难怪你们命短。” 妖精正要应了下来,却被燕王阻住了动作:“阿瑶,还有治丧折子没批完。”这个是最重要的,“不仅是冯太师和尤里,你还有个没过门的正君,他的规制要独一份,没有先例。” 燕王这才补全了治丧折子,递给妖精。法兰切斯卡理了要发还的折子,捆作一卷提了便跃了出去,留着兄妹三个继续在殿中处理公务。 “阿姐,工部报流芳宫新殿修葺花费太多,内帑不足,请求拨款。”公主递来一份文书,“流芳宫建新殿是大行皇帝年前下的旨了。” 这么个新修的宫殿,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内帑,外头都称作北苑的。规制快有半个西六宫大小了,工部折子上来竟然还是要接着现有宫室再修一殿,显然还是大行皇帝下旨的。 本朝并无殉葬制度。太祖的妃嫔都是一应迁去西苑里住着,待天命尽了再葬入妃园寝。大行皇帝不过本朝第二位皇帝,又是头一个女主,要从头建那殉葬制也并非不可,只是…… “……好,听你的。那就丢去给大行皇帝守陵。”太子撑着笑了笑,“这个新殿必然是要停工的。” “谢父君?他倒投诚很快。”太子冷哼一声,“这账册从宫正司搬来的?” “孤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太子随口道,“怎么,没提两句抚育孤的旧事?” 全是赤字,甚至透支了一年的拨款。皇帝私库他不知详情,便只写了户部皇庄每年的财政拨款,实在是近几年大行皇帝内宠繁多,宫侍中官的俸禄都支出了许多,更不提宫中的奢靡攀比之风,还有那大兴土木的花销。 “他不敢在主子面前邀功。”竹白轻声道,“现下谢贵君已召了后宫诸侍君在瀛海宫,只等主子发落。” “令少君呢?” “待丧期过了我再去见他。”皇女放了谢贵君的文书,又另拿了旁的奏章来看,“让他好好呆着,别太忧心了。” 待法兰切斯卡送了一趟折子回来时,正巧燕王同公主都不在,许是被赶去歇着了。 “喏,你看看。”见他来了,嗣皇帝便随手从左手边那一摞里拿了一份,丢到妖精胸前,面上还带着夸张的笑意。 无非就是弹劾太子家风不正,当不起皇权正统。 怎么会…… 妖精猛然发现这笑面和她哥哥的笑很有些近似,阴郁得很。 “什么怎么办。”嗣皇帝露出一副端庄典雅的温和笑意来,“当然是迎崔大公子入宫了,毕竟他们都等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