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夏日绵长,漠北的秋却来得早许多,几乎没过多久便到了秋季。女帝得了闲便坐在窗边,一封一封地看战报。 他在信中似乎是怕心上人担忧,总是详加叙述自己是如何用兵领兵,从不提自己近况。大约是好的吧,女帝将他的折子书信一一送去梁国公府,也让赵家的家眷看看他的笔迹。 “陛下,崔侧君送了甜汤来。”是贝紫。 先帝时候留下的宗室和世家盘根错节总算削得七七八八了,朝堂上只剩下一个博陵崔氏一个江阳李氏互相抗衡。至于什么庐陵张氏,剑南高家,都只留了几个尤其突出的子弟为官,平庸的门生故旧全教女帝赶了回家赋闲交税。 他们当年那一封折子间接逼死她的夫女,天子并没因为十年之久而释怀。 再让他们嚣张下去,怕不是一旦有了崔家的皇嗣就要逼宫了。不过……女帝冷笑,她是一早就生不了了的,他们的算盘还是趁早落空的好。等漠北战事一结了,便是他崔氏倒台的时候。 京城里十一月的朔风时狂时柔,打在脸上刀子一般,能生生剜下一片肉来,让人没法长久地坐在廊下。 “银朱,让人将桌案抬回内殿去。”她拿了折子起身,便有贝紫来扶了往里走。 他能做什么错事,没有心的妖精一个,日日心里只有享乐二字。 “不是,你……我、我去拿战报,在驿馆截了一封折子,你慢点看……”他像是不太想把折子拿出来一样,“本来应该明天朝议递出来的,现在还没有人见过这封折子里头的内容,你别动气……” 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幽云道司马崔符弹劾骁骑将军赵竟宁玩忽职守,贪功冒进,带百人小队奇袭阿勒泰山口临阵脱逃,不知所踪。 只有两颗眼珠子飞快地转动。 万一景漱瑶要发怒,也有他拦着。 “贝紫,你悄悄去梁国公府,不要惊动旁人,只请了梁国公进宫,也不必换什么官服,让他便服从西角门悄悄地来,乔装作宫人,一个人也别惊动。”女帝的声音冷静得很,甚至还略微思索了一下,“你驾着车去宫外的集子,查问起来就说朕要你去八仙斋买点心,将车停在永庆坊外就去赵府请梁国公,再乘你的车入宫,别被人看见了。” “白叔,挑一两个我们尤其信得过的暗卫,一拨悄悄去崔府监视着,一拨盯着崔简,别叫人给他们递了信。” 长公主进出宫闱是常有的事。常常女帝召见胞兄胞妹,便是要抵足清谈,或者琴音相和、弈棋论书。是以这次长公主带着仪仗进宫也并不奇怪,路上的侍卫尽皆躬身行礼,待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车驾过了才继续巡逻。 “阿姐今日怎么突然饮起甜汤来了呢。”公主自幼体弱多病,饶是这么多年精细地养好了,说话时也总有些中气不足,“从前总嫌味浓的呀……” 长公主这便讷讷地动了动唇,过了须臾才柔柔笑道,“阿姐,今天没有摆琴呀……”她似乎来的路上被风扑了,一口气没缓上来,赶忙捂着帕子咳出几声,破口袋一般,听得女帝揪心,“是不是……咳咳……天气要坏了……” 长公主只是体弱,脑子可灵得很,又是女帝一胞双生的,一下便反应过来:“难道是赵小将军……” “我明白了……”长公主立刻撑起了身,和女帝绕去屏风后面更衣。不一会儿,两方换过了衣衫,坐回矮榻上清谈,“女帝”端起甜汤饮了一口便落了碗,捂着肚子倒在榻上。“长公主”急急忙忙唤来左右,高声叫传太医。 周太医吓得战战兢兢,忙道,“陛下这是食物相克的中毒之兆,殿下既说有一盏甜汤,不妨让微臣检查些许。” “诺。” 果然阿琦最合 “陛下,殿下,汤来了,只剩一点残汁,不知周太医能不能验。”银朱赶紧地捧了汤碗来,看太医闻了闻,又以银针试毒,最后自己尝了一小口,才审慎道:“回殿下,此汤中加了好些扁桃仁同附子,性寒凉,以糖遮了苦味,是以陛下误食,与凤体相冲,加之天寒过风,致体内气血淤滞,阻塞经脉,以至急症。”周院判额上冷汗直下,他摸不准女帝的意思,这汤根本半点问题也无,便是长公主那样弱的身子饮下也当无事,但偏偏榻上人脉象微弱,床前人又那样冷笑,便是要他说这汤有问题,也只好胡诌了一通,到底这宫里皇上才是最大的。 银朱何等乖觉,忙跪了下来,“回殿下,是崔侧君送来给陛下暖身的。” 长公主躺在榻上,心中大呼不妙,她这姐姐要去漠北,她便得装病,这崔简无妄之灾,岂非要囚禁数月之久?一时忍不住瞟了一眼姐姐,被反握住了手,“阿姐别怕,妹妹一定帮阿姐护好宫禁!” 过了许久,内殿里人声渐渐散去,想是长公主挥退了侍从,只留下银朱一人同月华一道在殿内贴身伺候天子,自独身来了偏殿,兜头唤了一句:“丰实。” 法兰切斯卡衣襟里塞满了折子书信一系列物事,难免行得慢些,连翻墙也不甚利索,生怕把东西弄丢一份。好容易进了栖梧宫,发觉殿内没人伺候,只好自己走了偏殿门进去,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帝”面色苍白,眼皮紧闭躺在床上。 什么啊,是景涟琦啊。 赵殷刚看完那封折子,有些摸不清女帝的意思。若女帝要发落竟宁通敌叛国,自然是当即将折子丢到他脸上,明日朝堂再怒斥一番;若女帝要护着竟宁,此刻便是要留中不发,也不必专程把自己悄悄找来通气。他正疑惑,转头一看,法兰切斯卡正从身上各个地方掏出文书来。他也不由得怔愣了片刻:这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在紧身洋装里塞下这么多折子的! 毒瘤已经肿大,现下只剩医师妙手的回春一刀,切除干净了。 “有何要谢呢。”女帝倦得很,闻言只是轻声笑了笑,“赵家世代忠良,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要报答一二。” 黄沙白草,长河落日,孤雁南飞,一派的萧索衰败,不过与京城相距半月路程,竟相异至此。 “今日是第几日了?” “行军在外,哪顾得了那许多,我只怕……我只怕竟宁被崔符坑害了,你看,秦青松发信虽然没有竟宁那么勤,但也基本能保证三日一封,我们走之前有几日没收到了?只有每日发出的战报而已。我让你去截幽云道来的文书,也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没道理我派了粮和物资去,朔方幽云三州刺史都不给京中发信,算算时间也总要有一封的,但我们只收到一封弹劾折子。”女帝扒了扒火堆,让柴架起来烧,“你和我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想到截这封折子的?” “哦,我在红绡院,那个新花魁,叫柳枝的,和我骂崔家人跋扈得很,放话说赵殷不足为惧,我就想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看到那封折子。” 女帝勉强笑了笑:“还得是你,将人花魁的心也拢了去。秦楼楚馆里都是非凡的人物,轻易不会与人交心的。” “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啊,他又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女帝撑着沙地站起身来,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办,死都死了。我横竖死了两个正君了,不过是再多添第三个而已。” “我可没有。”女帝重新理好衣摆,翻身上马,“深入敌后,失踪数日,如果没有战功,没死反而更难办。谁给他平反?不过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没死大约也没几口活气儿。我只后悔没有早接他进宫,他求来求去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我都知道。” 流沙河的水并不算清澈。下,中途总要裹挟些沿路的泥沙,要走到东山关口,才会有东海来的雨水浇灌,顿时又丰盈起来。 这个人生前很喜欢它,时常亲自来给它洗澡,喂它上好的饲料,拉它去草场撒蹄子。这个人最后的愿望是回京,所以它就沿着这条河走,慢慢地走,总会走到的。 总能遇到的。 这就遇到了。 “景漱瑶……你别过来。”法兰切斯卡翻过马上的遗体,沉声道,“你就留在那里,别过来。”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法兰切斯卡想,她十年前就是这样的声音,抱着冯玉京,要他去杀了老皇帝,那么十年后呢,她又要他去杀谁?崔简?崔平?崔符?他不知道,只是血契在身,互相饮了对方的血,他便要起誓在她活着的时候侍奉于她。她要杀谁他都会照办,也只能照办。 人类的生命总是短暂又脆弱,这和他所在的一族是全然相反的存在。他们的族人全都不老不死,拥有无尽的青春时光与俊美无俦的容颜,只是没有心,也几乎无法繁衍——而人类,既没有多少力量,也总会衰老死亡,却可以繁衍到如此数目,还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而挣扎。 女帝翻身下马,轻轻接下了少年人的遗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还不忘拍了拍马脖子,“辛苦你了,带他回来。”那马打了个响鼻,自走到一边吃草饮水,而女帝缓缓坐下来,像怕摔坏了人似的,放平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体,一根一根地把羽箭拔下来。 这场仗下来又新添了多少伤痕,大约数不清了。 女帝轻声道,“我们现在在幽州境内。” “你现在拿着栖梧宫的牙牌跑一趟幽州城,直接翻墙进去,让高南星替我悄悄准备一副棺木,要快,再派人秘密接我们过去。我们临时改变路线。”她的声音倦怠难掩,“让我和他独处一会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