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遗光手边放着一本旧书,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贺道元,即便方才说出那么多惊人之语,他也平静得好像不过说了句今日天气不错这样的客套话。
反而贺道元……他注视着那册书的目光再也隐藏不住,那是混合着恐惧、担忧、后怕, 却又被某种巨大期待裹挟着不得不逼着自己往前走的紧迫。
姜遗光更确定, 他一定知道了些什么。
夫子留给他的书……这话当然是假的。
他从夫子墓中取出的那本书早就藏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这一本不过是他凭着记忆仿造出来的, 就连字迹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以及……京城中的流言,是他散布的。
当然,他也没做什么, 他只是在发觉京中态势隐隐动乱时,通过赵瑛试探了朝阳公主那边口风。
而后,他通过姬钺的人手和与凌烛交谈中,知道了京中目前哪些书生最为激进且很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他乔装打扮后,装作同样入京的学子出现在那几人面前, 三言两语就挑拨他们动了心。
这件事中最想出头的不是那些去年恩科中考中的书生,相反,名落孙山者才希望找其他方法替自己扬名。只要能和白大儒、和陛下扯上一丁点关系,他们都能立刻青史留名。即便不在京中, 这笔履历回到家乡也能说上数年, 这让他们怎么不动心?
为了名……这些人可以不顾一切。
况且,他也不过是在和那些人交谈时提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恐怕就算现在让那些人回想, 他们为了名,也只会拼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如果按照普通入镜人的方法,他恐怕也要再等好几年、再渡过数重死劫才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皇室人眼中。
如果不制造出契机, 他也不能有这样的理由来探望贺道元。
贺道元跟被定身了一样坐在那里不动, 姜遗光就自己翻开了书,像闲聊一样轻声和他说起话来。
“在我很小的时候, 夫子就去世了,他和我提过贺韫……”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卷入舞弊案中,我很相信以夫子的才华和傲骨,他根本不屑做这些事,但世上最让人害怕的罪就是牵连和莫须有。”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夫子恨着他。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无可奈何和执念……”
贺道元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和你说了什么?”
姜遗光把书推过去,扬扬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贺道元迟疑许久,咬咬牙,还是拿起了书。
书中内容,和他从族中得知的又有些不同,可就像一只花瓶的两面,一幅画的正反那般,看过后,许多疑惑之处慢慢都在脑海中穿成了线,隐约拼凑出模糊的当年真相。
“其实……我也不清楚他是我什么人,可能是我大伯,或是祖父,或者舅舅……”
他从小没有父母,是个早慧大孩子,从小他就觉得自己家中和别人比起来有些奇怪。等他懂事后,自小喊娘长大的女人就告诉他,自己不是他亲娘,他的亲爹也不是出远门了,他们都死了,只有自己努力读书上进,才能让贺家重新光耀门楣。
那个女人自称是贺家婢女,在外都让人称呼她贺夫人,可现在回想起来,哪家的婢女能有她那样的气度?只不过她不说,贺道元就不打听,不想伤她的心。
当年不光是科举舞弊,也不光是徽省水灾……
当初太子(也就是如今陛下)一系的东宫官赴徽省协同管理水患赈灾一事,不知为什么东宫官都死了,只剩贺韫一个还染上了时疫。他被一个小官的女儿救下悉心照顾,那小官的女儿送出一盘棋,才酿成后来那桩受贿舞弊案。
但更深一层真相却比揭露出的更神秘诡异。
太子一系的东宫官在洪水来临之时仓皇跑上了一座山头,在那座山上,他们碰见了一个小官,众人一起避难。
洪水,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又引发了山火,塌方……一片近乎末日的情形中,他们见到了此生都无法理解的狞厉可怖的场面。
那也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生前最后见到的画面。
只有贺韫一个人命大,活了下来,却也几如活尸一般濒临死亡,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山顶。
那小官的女儿一直藏在山顶的宅子里没有离开,她什么也没看见,一无所知。所以她也活了下来。
贺韫只说那些人都被洪水冲走了,包括带他们上山的小官,小官的女儿哭了一场,看他病重,就没自己下山,而是留在山上照顾他。
当初对外传出贺韫因救命之恩求娶那小官的女儿,可只有熟知之人才知这并非真相。事发时贺韫不过弱冠之年,女子却已年过三十,早已嫁人,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贺韫怎么可能会求娶她为妻?
姜遗光问:“他在山上看见了什么?”
贺道元摇摇头:“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从那个被他称作娘的女人口中只能模糊探出一点,那不是人能够涉及的领域,对活人而言,那属于绝对的、真真正正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