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难怪他们如此错愕,女儿的这位朋友依旧很久没有来他们家玩了,可即便是从前,她到罗家也都是来找罗颂玩的, 今儿个突然独自出现,的确是非常怪异。可秦珍羽显然没有寒暄客套的心思, 对于她来说, 眼前的两位与其说是长辈,倒不如说是敌人。她的脸色没有松动半分,依旧沉甸甸的,只简单唤了声“远叔丽姨”,便问方不方便进屋聊聊。她的语气和她的神情一样僵硬,甚至隐隐有些愤懑, 说完, 她就定定站在原地,盯着二人的眼。她身上来者不善的气势过分明显, 宋文丽有些呆愣,倒是罗志远率先反应过来,稍稍后撤一步,“进来吧。”待宋文丽也回过神来时,秦珍羽已经越过他俩,大步朝屋内走去了。她看了丈夫一眼,对方同样眉头紧压。秦珍羽是罗颂的发小,他俩清楚,她突然的到访一定与女儿有关。进了屋,秦珍羽掠过宽大柔软的沙发,径直走向餐桌,拉开笨重的木椅坐下。罗志远二人不知其意,却也跟着坐到了饭桌前。一张桌子在此时成了某条分明的泾渭,将阵营一分为二。秦珍羽孤身一人,以一敌二,但丝毫不见胆怯,一张较之从前成熟许多的面庞上有愠色正在燃烧。从小就未语先笑、嘴甜会道的她一直很受长辈喜欢,但她自见到人后,就没露出过一个笑颜。她知道自己此刻表情难看,但她今天没打算当和事佬和稀泥,她是来撕破脸的,因此也无所屌谓。秦珍羽尚未开口说些什么,她汹汹的气势就足够将屋里的空气点燃,烧得氧气稀薄,叫人心焦气燥。她抿着嘴,沉着目光,眸中闪动着某种他俩很熟悉的锐芒,那是他们曾经无数次在罗颂眼中看到的火光,在七年前的时候。宋文丽和罗志远只打量着,没多久也从最初的愕然无措转变成了淡淡的对抗。很难说清这是种什么感觉,但他们猜到对方今天要说的一定不会是他们爱听的话。他俩警惕着,防备她口中随时可能挥出的刀。然而秦珍羽始终不言,只在漫长的对视后,沉默着打开手机,翻滑一通,再将手机从桌面上推了过去。这招出其不意,夫妇二人一时反应不来。片刻后,宋文丽才将手机拉近,屏幕上打开的是相册里的一张图,图上是一张病历纸。那纸上字符可真多,繁体中文、英文和数字组合成他们不理解的专业术语,看得他们眼花缭乱。但他们还是在最上面的格子里,看到了罗颂的名字。“这是……什么?”宋文丽开口,疑惑中掺了星点慌张。罗志远没有说话,但眼中压着一样的复杂色彩。“这是罗颂的病历,”秦珍羽终于说话了,“她得了抑郁症。”秦珍羽眼神如刀,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扎到罗志远和宋文丽身上,将他们钉在原位,动弹不得。她话音刚落,宋文丽浑身一震,大脑尚未来得及处理这简短又可怕的话语,一句“不可能”就已脱口而出。罗志远看起来似乎淡定得多,但久久没收拢的瞪圆的眼还是暴露了他心绪的不宁。他的脸上也氲起怒意,像是在为秦珍羽的无由宕说而生气。秦珍羽见了,也并不辩护什么,只说:“你们可以左右滑动,看看其他照片。”二人收回同样不善的眼神,继而对视,最后才将视线投于这方寸屏幕间。他们划得缓慢,目光在每张照片上做停留,而对于那些印满他们一知半解的文字的文件,他们看得尤其仔细。隔着桌子,秦珍羽看他俩带着狐疑与警戒地看着每一张照片,如挑剔的买家,仔仔细细验证货品的真伪,忽地挑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那笑里塞满了讥讽,能将人刺得脸红发烫。这个相册是方才下车前,她匆匆创建的,里面的照片都与罗颂相关,除开每一次就诊后的病历与处方、家中成堆的药盒与药片,还有一些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就按下快门的产物。那些照片里的罗颂都对镜头一无所觉,有些摄于计程车内,但大多数的背景都是那间老房子,而罗颂在里面无一例外都闭着眼。宋文丽划到其中一张便再不动了,照片中的罗颂阖眼蜷卧在沙发上,阳光翻过窗台,落在她身上。日光明媚,但她看起来却仿佛还是很冷,身着长袖,盖着毛毯。那毛毯不很大,一团绒料被罗颂抓在胸前,因而遮不住她的小腿,露出长裤外一截枯瘦的脚踝,仿佛一折就断。她是那样瘦,即便身上搭着毛茸茸的毯子,却也没有在沙发上支起多少起伏的弧度,瘦得好像一掀毯,就会发现下面其实什么都没有。但这都比不过她面无表情的脸蛋,平静之中竟也显出某种尖利的痛苦,但她本人似乎没有察觉,只无知无觉地蜷缩在角落,像一粒浮尘,仿佛看着照片的人稍稍吹上一口气,她就会从相片中消失,甚至是彻底消散在宇宙中。宋文丽看着,不自觉屏住呼吸,但她关不住身体的下意识反应,细碎的抽气声像哆嗦一样往外溢,听着倒像是在忍受巨痛。秦珍羽心中名为怨愤的怪兽吸食着他们的痛楚,发出叫人胆寒的撕裂生肉的异响,但她并不为此抱歉,甚至有些快意地想,对啊,你们就该这样。但照片唤起的痛苦不足以喂饱她心中的饕餮。“暴瘦寡言失神孤僻,”她忽地开口,将二人的注意力拽到了自己身上后,慢悠悠地反问:“难道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吗?”“罗颂已经有两个月没去上班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她声线平和地说出毫不温和的话,“今天复诊,医生下通牒说她地情况已经糟糕到不得不考虑住院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秦珍羽甚至不合时宜地走神一秒,想她终于明白罗颂为什么说反问句是最残忍粗暴的句式了。她看着眼前两人的脸上挂满破碎的惊惶、无措与难过,就连他们始终没卸下过的防备也成了碎片,只觉得畅快无比。但下一秒,罗志远像浪涛一样起伏的胸膛顿然唤醒了秦珍羽的记忆,她这会儿才想起他的身体状况,心中的异兽也猛地停下进食的血口。她抿着嘴,觉得自己该说句什么干巴巴的安慰,就当是提前给出的免责声明。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张嘴,罗志远身旁坐着的宋文丽却先插话了。“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怎么……怎么……什么都发生在我们家呢……”她的颤抖已经从吐息蔓延到全身,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抖动着,就连说出的话也像被撞散的圆球,一个撞一个。实心球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砰然巨响,将秦珍羽难得升起的几缕愧疚通通敲散。她再开口,又是一句反问,“是谁作了孽,又是作了什么孽,你们不是最清楚吗?”“哦不对,”她忽地往后一靠,抱着手臂讥笑,“这不是作孽,这应该叫造孽。”秦珍羽这话如同一记杀着,将宋文丽打到傻住,却又被她口中一个接一个的孽字无端勾起心底寒意,下意识撇头望向神台。“怎么,丽姨,您又想去拈香敬神,让神明还您一个‘正常’的孩子吗?”“如果现在就想着祈求神明,那下一秒是不是就要跟我说抑郁症只是罗颂想太多?”“罗颂比我要了解您跟远叔,这可能就是她不跟你们坦白的顾虑吧,您说是吗?”秦珍羽每一句话都不带脏字,偏偏难听至极,如同最恶毒的怨詈。她一句接一句,压根不给对方狡辩的机会。可说着说着,她的情绪也渐渐簸荡起来,她今天本就是来清算的,但她个人感情过于丰沛,此时的诘问中也逐渐带上泄愤的味道。秦珍羽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虽然平日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但也算是被李芬芳娇养大的,骨子里也藏着目中无人,只是并不多。可她知道这是无礼又粗俗的,因此从前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甚少暴露这点。但此刻的她,脸上带笑,语气温吞得给人温柔的错觉,但她嘴角勾起的讥诮的弧度和目光里的鄙夷,还有锋利如刀的字字句句,都像扇在罗志远与宋文丽脸上的巴掌。可他们被急风骤雨捶打着,甚至没有心力说她一句不尊重长辈。“唯一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是罗颂。”她说,“她过年前就确诊了,你们知道吗?”“在家不过三天,她的情况变得更差了。那三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们心里有数。”“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就因为她是同性恋?”她撩起眼皮,望着他俩,说到最后,语气都仿佛含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