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白身上可以看到他的挚友佐助的影子。和佐助一样,小白能感知并牢记村里每个人的气息,远远的看到同胞来了,就笑脸盈盈,尾巴摇得跟竹蜻蜓似的。小白唯一一次没有笑对来客,是因为一位诗人。 前方走来一位陌生人。他看上去和佐助一样年少,一头浓艳的红发,肤如凝脂,面容精致好比人偶。这样的人物出现在飘散着牛粪和鸡屎气味儿的乡间小路上,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好比是在传播文明了。那人看见了佐助:“小朋友,这附近有旅店吗?我就住几天。” 他不恼,反而悠然一笑:“也行,我还从没听说过日本有这么个村,正好四处看看。” 佐助可不想被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叫作小朋友。然而,这位看似与他同龄的诗人,其实早就满三十了。天生丽质是他的幸运之处,可惜生活本身并没有给予他如同那张脸蛋一样的光彩。他也不像佐助说的那样没见识,可以说,他的生涯就是由苦难铸成。他不怕苦难,虽然苦难是无穷尽的。 “我喜欢米饭,”诗人第一次领到报酬的时候,发自真心地感慨,“我的奶奶就是农民,她的手很巧,干饭混南瓜,稀饭混青菜叶子和玉米,都很香。” 对佐助这般天真无邪的评点,蝎置之一笑:“你得用音译来叫这个名字才叫好听。” “不仅像洋名,还像娘们儿的名字。”止水晃着酒瓶,也加入了这场评点中。 止水笑着摇头:“看来你是想做文学界的周慧敏啦?可是到这种地方,会有人欣赏你的美吗?” 诗人可不是出于礼貌才说恭维话,他确实见过这世上最美的人,那无疑是一名农妇。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奶奶抚养他,那个时候的奶奶,美得像初为人母,简直越活越年轻了。他十岁的时候,奶奶的弟弟,家里仅剩的成年男人,在矿场上多年耕耘,终于像许多其他的工友一样患肺病死了,只有奶奶赚钱供他读书。他二十岁的时候,奶奶还在为他奔波操劳,他知道,奶奶做最苦最贱的脏兮兮的活儿,有着一颗脏兮兮的头颅,带着脏兮兮的手出没在脏兮兮的那条街道。那双肿胀皲裂的老手,即使是带他行走在放学的路上,得到寂静夜色的庇护,也无法变干净,只会越变越黑,越变越粗糙。但奶奶还是那么美。他三十岁的时候,奶奶死了,葬礼上,他看到了奶奶的面容,美得像新娘子。 这些石子,从此刻到未来,从当世到太古,吸收了太多红尘人世的智慧和阅历,永不湮灭,永不屈服,正如诗人所追求的永恒的艺术一般。杀死一个人很简单,杀死一块石头却绝不可能。这就是永恒艺术的具现化——诗人的手里,那枚取自奶奶墓旁的毛糙石子,硌得手心刺啦地疼——艺术是可以在亲人墓碑边的一枚普通石头上找到的,因为只有天知道这渊博宇宙得用亿万年才能创造出这一枚石子,得在黑暗中延展多少光年的距离才能领会出这完美的不重复形状。 此时,这颗永恒的石头,仿佛一位屹立在夜风之海的水手,在教导诗人去反抗这暴君般的生活。诗人当然要勇敢接受教导。他毅然站起,背身离开,两只眼睛里倒映出前方岸边的灯火,像两颗钻石似的闪耀着炎炎的光——现在,人生啊,让我们来拼一拼吧! 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和韵律悠扬的歌曲对于诗人来说就是灵感之沃土,缪斯之甘泉。尤其是那一处众生墓冢——即使不是同一处墓地,那些随处而安的青草却是在哼唱同样的翠绿之歌——在那平静的土地下,究竟沉睡着怎样的不平静的往事,谁又能想象得出来呢? 诗人就这么坐在小木屋里写呀写呀,小佐助经常好奇来看,可又担心影响他的创作思路,所以只敢站在一边,不会出声。冬日的阳光把木屋的栏杆窗照成几根金灿灿的柱子,凝结的冰花点缀在柱体上,诗人那张精致的小脸也像一朵红色的冰花点缀在清静的室内。 这个村子确实给诗人提供了无数的灵感。譬如说,经常在搓衣服时唱歌的手烧夫人,她的歌声是浑然天成的,如此悠闲自若,若是在山间高歌,一波波的回声夹着嘤嘤鸟鸣,威武有力又柔情似水。零嘴店的泉美,她唱那支《何日君再来》时,是多么打动人心啊!一旦止水大将军在小酒馆里讲起那些令人神往的冒险故事来,有谁能比他更神气呢?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香气比得过那些庄稼汉耕耘出来的甜蜜麦田?在这段格外珍贵的旅居时光 蝎追求诗的至善至美,几乎到了魔怔的地步,哪怕有一个汉字用得不够铿锵惊艳,一个韵脚用得不够自然优美,他都会修改一整天。佐助还读不懂那么多汉字,只是不明觉厉。诗人如同一个珠宝匠,千方百计地镂刻手中这颗钻石,以确保它的样式不落俗套,同时每一寸钻面从每一个角度闪出的光芒都得耀眼无缺。佐助觉得,父亲富岳或许能理解他,富岳低头弯腰的时候,也总是眼也不眨地盯着那一点,然后开始敲呀、打呀、刻呀…… “我希望长生不老,”染墨的工匠先生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稿,眼神总是有些飘忽不定,“我的寿命是有限的,所以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创作出永恒的作品。我希望一些可爱的形象能够溶解在我的诗中,成为太阳,久久地燃烧。” “这些事情也可以写成诗吗?”有一次,佐助看到了他的诗歌,里面写的正是佐助不喜欢的木叶陵墓云云。 “永存?为什么?” 佐助痴痴地盯着他手边的墨水:“什么意思?” 小佐助怀揣着那点好奇心,以及想从村长那里讨得一袋免费小番茄的小心思,兴高采烈地去帮诗人换墨。 当他抱着番茄和墨水瓶,戴着口罩走出村长的住所,忽然听到有人叫住他:“你好,请问……” 从京都城内来到木叶村所需的路程很长很长,是谁第一次完成了这场旅途?是人,是佐助平生第一个见到的金发碧眼的男人,在他来之前,佐助的记忆里从没有过这样的长相。 “意思是,acadeicalpecbofkyoto。”他为好奇的村民解释说,“我们是京都大学的学士山岳会,参加社团活动,路过这里。” “能有多好?”佐助斜眼去睃这个神奇的金发男子,不知为何,止不住想拌嘴的心情,“以后鼬哥哥要上比这个还好十倍的大学!” 佐助自小居住在村子的巷内,当然不了解这些信息,可东京大学的大名可是家喻户晓。有了一个对比物,佐助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异样的心潮——对于他这样一个小孩儿来说,一个长相金发碧眼、来历神秘莫测、学历高不可攀的男子,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啊!他也渴望成为这样的人物,也想……那天傍晚,小佐助登上山丘,自上远望,头一次感觉心脏都烫起来了:如果我也能在自我介绍时,骄傲地说我来自于那样的大学,该多好呀!如果我也能走出村门,投入到那未知的、广袤的天地之中…… 我真讨厌他!被拆穿的佐助一路跑回家,藏在门后,跺着脚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诗人微微一笑,“大道至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