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贾琏南下时, 凤姐已有了身孕, 贾琏今已二十好几,只有巧姐儿一女,满心想着能一举得子, 临走前也谆谆嘱咐了一场,故此回京前黛玉送观音, 他十分欢喜,原想请到家中好保佑凤姐生个儿子, 再没想到回来后第一眼看到凤姐, 便是她瘦削的身材,黄黄的脸儿,贾琏明白凤姐此胎必定落了, 自己空欢喜一场, 兼之凤姐还自以为傲,哪里还肯给她好脸色。 这尊送子观音慈眉善目,温柔端庄,怀中的孩子憨态可掬,玉色晶莹, 雕工精美,显然是难得之物,捧将出来, 富丽室内便油然生出一种祥和之感。 凤姐近因年事忙碌,她又逞强不肯歇,才忙完,便忽然小月了,在家至今不能理事,天天请几个太医用药,今儿还是得知贾琏回京才特地在贾母房中等着。然凤姐自恃强壮,虽在调养,却仍不住谋划筹措,想起什么事便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她只不听。 因此凤姐此时见了送子观音觉得十分讽刺,恨不得立时拿东西砸了,冷笑数声,道:“供奉什么?拿出去!他这是单请一尊观音回来耻笑我呢,怨我没能生个好儿子!” 凤姐垂泪道:“孩子掉了,我难道就不伤心?” 凤姐接过平儿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泪,想到掉了的已成型的哥儿,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平儿答道:“早已预备妥当了,奶奶且放心。” 平儿笑道:“何至于此?二姑娘嫁妆里的古董书画摆设家具都是从内库里出的,绫罗绸缎才买了十几匹新鲜花样,余者都是库存的,庄子是另外买的,不过花了三千两,零零碎碎脂粉头油等小东西也不值什么钱,满打满算还没花到一万两银子,再说,还有进账呢!” 平儿笑道:“奶奶又糊涂了,不过就三姑娘一人,虽说三姑娘好得很,可也得看说的人家如何,未必强得过二姑娘的婆家,如此一来,哪里就掏空了?四姑娘虽在这里住,可到底是东府里的嫡小姐,难道这嫁妆还得我们出?” 平儿微微一笑,却没说话,迎春是一等将军之女,而探春则是五品员外郎之女,女儿在家从父论身份,哪里能论贵妃的妹妹?她叫丰儿拿了太医开的丸药来服侍凤姐服下,又拉过被角儿为凤姐掖了掖,安慰凤姐歇下,出来叫小红将送子观音收起来。 却说贾琏离了自己住的小院,回头看了一眼被粉油大影壁遮住了的大门,和小小一所房舍,别说在林家所见黛玉林朗之院落比之大了倍,便是什么大观园里的蘅芜苑也比这院子强了几倍,不觉越发愤怒,甩袖出门,骑马去了东院。 贾赦闻之并不在意,道:“虽然辞官有些可惜,不过既然姑老爷大好了便是喜事。” 贾赦道:“你知道什么?何止这一点好处?” 贾赦便道:“别打量着我糊涂不知事,个个都来糊弄我!倘若妹夫没了,外甥外甥女两个年幼,还不是得咱们家帮着料理后事?就凭着老太太那偏心劲儿,什么好东西能想着我们?只怕早都留给二房了!我们只能从指缝里得一点子堵了我们的嘴以免走漏风声罢了!如今只要妹夫活着,他们家的礼年年便不曾断过,且大房向来比二房只厚不薄,真真是读书知礼的人家,懂得长幼之分,比不得那些小人,好东西尽往二房搬,哪里想得我们!” 贾琏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化为酸楚,却也知道贾赦之忧绝非空穴来风,本来他就是打着这份心思去的,后来见到林家行事才罢了。 贾赦便十分得意。 贾赦点头道:“你妹妹现今搬在太太院后的三间房舍里,以备出阁,东西送过去罢。” 说罢,径自往迎春房里走去。 贾琏自小便不曾对迎春另眼相待,故此今日竟是头一回正经打量她,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不觉心中一叹,脸上堆笑道:“你后儿就出阁,我来瞧瞧你,你有什么事做不得,只管打发人告诉我,我虽无能,好歹也是你的哥哥。” 贾琏叫人把添妆礼送上,道:“这是林姑爹家给你的,你看过,我叫人添到嫁妆上。” 东西不多,也非金银头面,除却几匹苏绣重锦,便是两幅名家真迹书画和两样古玩,其中一副黄花梨木棋盘并黑白玉棋子最受迎春钟爱。 出来后,便叫人将这些添到嫁妆里去。 公侯之府结亲,两家自是张灯结彩,又是荣国府继元春省亲后第一件喜事,但凡远近亲友都齐来 来道喜的年轻奶奶姑娘们都在屋里打趣迎春,羞得她低头不言,琳琅则坐在窗下跟惜春说话,惜春笑道:“听说出征西北的大军快回来了?” 展眼一年,琳琅心里自是十分想念,思及即将团聚,自是欢喜无限,笑道:“哪里说来就来?几万大军还在路上呢。不过是前儿打发人来送了信,说抵达京都也就这几日了。” 琳琅谦逊不提。 独琳琅辞过贾母并邢王夫人等,又去探视凤姐。 琳琅见她面色黄瘦,全然没了素日的精气神儿,不觉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如何调养的?人家调养只有越来越好的,偏你比我上次所见竟大瘦了。” 凤姐忙啐道:“你这小蹄子多嘴什么?我稀罕他来不成?他不来,我倒能清净调养。” 平儿进来听完琳琅的话,道:“奶奶说得是,偏我们奶奶听不进去。” 琳琅回思凤姐一生,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久将要添下红之症,半年有余方好,又有贾琏孝中停妻再娶,于凤姐而言,尤二姐之噩,秋桐之宠导致的妻妾之斗,她又生杀人之心,自己和她好了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行事,又添命案,不禁道:“你别不信我的话儿。我只问你一句,你并没有哥儿,挣下这偌大梯己,给谁呢?你夫妻无子,你想便宜别人?” 琳琅一言点出她最担心之事,道:“可你若无子,大房无嗣,琏二爷将来便是袭了爵,又能传给谁?还不是过继别家的哥儿?不是我说,但凡你有一个哥儿,哪里会过继?” 一旁平儿小红等都暗暗点头,这也是她们不能怪贾琏近日冷落凤姐的缘由。 琳琅叹道:“你我好了一场,别怪我危言耸听。” 转头又对凤姐道:“奶奶听杨大奶奶一句话,将养身子要紧,银钱再多,能买来长寿?” 琳琅道:“你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十个男人都比不得,可行事怎么偏偏本末倒置呢?依我说,你再能干,都没有养一个哥儿来得好,待你生了哥儿,你管家理事岂不是更有底气?” 琳琅便告辞出来,平儿亲自送到门口,感激道:“奶奶下回来了,再劝劝我们奶奶,我们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她都听不进去,今儿倒像是有些听进去了。” 平儿顿时茅塞顿开,忙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可巧,我还真知道有那么几家奶奶因无子下场不好的,我回去便说给我们奶奶听。” 平儿在门里凝立半晌,抽身回屋,见凤姐望着几上的花瓶怔怔出神,小红坐在下面做针线,便没言语,一面收拾外头送来的药材和补品,一面絮絮叨叨地道:“奶奶别当杨大奶奶说的话是耳旁风,将这份家业便宜了别人。” 平儿见她有些意动,忙道:“自然会如此。怕奶奶不记得了,和咱们家来往过的镇北侯府,不就是大房无嗣,过继了三房的嫡子做长房嫡长孙,承继宗祧?若奶奶无子,我冷眼瞅着,过继别家的哥儿老太太必定不允,珠大爷家也只有兰哥儿一个,可宝玉将来谁说能有几个?从里头过继一个来,二爷和奶奶多年心血,可不是付诸流水,便宜了别人?便是宝玉将来只生得一个哥儿,依老太太疼宝玉的心,也能一人兼祧两房呢!” 凤姐是聪明人,聪明人总会想得多,故此有些草木皆兵。 凤姐素知贾琏好色之性,什么脏的臭的猫儿狗儿都能拉到屋里去,不禁动了心思,只是拉不下脸来,又担心自己此病甚重,再难怀胎,道:“我怕才掉了哥儿,一年半载养不得。” 凤姐低声道:“你叫人送一桌好菜来,再去请二爷。” 贾琏面上犹有怒色,但他本就是纨绔子弟,又被凤姐弹压良久,今日今时哪里经得起凤姐做小伏低,曲意奉承,一夜过后,便复旧如初,只是凤姐坐小月子,不得同房,凤姐又不肯贾琏到平儿那里去,未免有些不尽人意。 今日荣国府更加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整条街都被来往车轿堵住了。 琳琅笑道:“你也别日日说给她听,次数多了,容易惹她厌烦。倒不如这样,但凡她想管家不顾身子的时 平儿记在心里,感激不尽,又亲自送她到二门,扶她上了轿,看着轿子出去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