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细细碎碎的雪花打在帘栊上,带着缠绵不去的惆怅,琳琅早起出来,便先看到一片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琳琅虽然身为女子,但论起风情妩媚,远不及男儿之身的蒋玉菡,可是蒋玉菡素日的言谈举止并不女气,眉梢眼角自有一种刚毅态度。 蒋玉菡清音渐歇,一甩不存在的水袖,蓦然回首,嫣然一笑,流波转盼,端丽无双。 蒋玉菡果然住口,看了一眼头上的梅花,道:“正想着剪一枝梅花,姐姐看哪一枝好?” 蒋玉菡却展眉一笑,道:“这花儿就跟人一样,纵有傲骨,终究身不由己。”说完,啪嗒一声,已经折下一枝梅花,震得一阵落红簌簌坠地,如同泪浸的胭脂。 听完这话后,蒋玉菡缓缓地摇了摇头。身为下九流的戏子,不想被打骂作践便得勤学苦练名扬天下,可是得了名声,又有谁不想有朝一日能脱籍从良,堂堂正正做个平民百姓?豪门大族戏子如尘,哪有那么大的福分?多是世世代代轻歌曼舞,任人作践。 正相对无言间,赵婶过来了,道:“大爷,姑娘,该吃饭了!” 用罢,坐上老赵笼好的马车,蒋玉菡看着琳琅身边的青色包袱,问道:“这是什么?” 蒋玉菡闻言一笑,道:“不知绣了什么好东西,值得费这样的工夫?” 蒋玉菡不知怎地,忽然触动往事,想起琳琅曾仔细询问过的话来。 这个世界的规则再一次让她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脱籍从良,往往越是出色的人,越是让主子舍不得放出去,可作为戏子和做丫头不同,藏拙守愚只会更受欺凌,唱不好便要挨打、火烫,名扬天下虽然让赎身之路更为艰难,但是有了名气,备受达官显贵捧场,因为那些捧场的人,受到的欺辱少了许多,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有劝过蒋玉菡藏拙守愚的道理。 与蒋玉菡相对坐在马车中闲话家常,蒋玉菡时而说些诸王府公侯府邸里的事情,时而问些荣国府的事情,道:“荣国府上那个宝二爷,倒真是个妙人。” 蒋玉菡笑道:“我何曾认识他?不过年下在北静王府里唱戏,你们府上的老太太带着他去吃年酒,受赏时见到的,果然如宝似玉,也不似别的人嘴里称赞我们唱得好,骨子里透着鄙夷,他竟是一副极尊重的模样,拿我们当常人一般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在礼教森严的当代,贾宝玉的思想是极其进步的,具有纨绔子弟风气,却不似贾珍贾蓉贾琏之流皮肤滥淫,而是崇尚精神天然之气,他最大的好处便是待人平等,尊重个性,不是把他们当成一个物件儿,如秦钟寒薄人家,如琪官、芳官、藕官等戏子,如晴雯等丫鬟。 这样一个人物,厌恶功名利禄,蔑视世俗,常云读书上进之人乃国贼禄鬼之流,却过着功名利禄世俗人情带来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仍旧属于剥削的富贵闲人,这是琳琅最瞧不起的,他本人也毫无担当,一旦家道败落,必然是无力养家糊口。 琳琅掩口一笑,道:“老太太担忧宝玉养不大,从一出生,不知写了多少帖子散出去,让穷苦人叫,我们在府里,也常叫二爷名字,是好养活的意思!” 行了两个半时辰,终于到了西山脚下的黄叶村。 琳琅打算离开荣国府后便在城郊乡下种田,远离京都浮华是非,虽没什么荣华富贵,却能安居乐业,因此买的良田距离京城有些远,第一回买了二百亩,攒了几年的进账,还清借秦隽的钱后,用下剩的银子在去年又买了一百亩,至今已有三百亩。 赵云的媳妇,约莫二十来岁,早带着几个村妇迎出来。前两年琳琅赏了赵云一百两银子,加上老赵一家攒的钱,在村里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个大胖儿子,单带着几个村妇在庄园里做饭洗衣,月钱虽不多,到底活计轻省。 琳琅对她微微一笑,随着她去了后院,蒋玉菡自去村里赏风景。 琳琅在赵云家的帮忙下,先挂上一顶半旧的锦帐,被褥铺好,妆奁整整齐齐地码在窗下梳妆台上,几上摆了一个粗瓷花瓶,瓶里插着枝才折下来半开的桃花。 却听院外有人笑道:“赵家媳妇儿,听说你们东家小姐来了,俺特来瞧瞧。”一个竹篮,琳琅见了道:“哪敢劳动老安人来见我们小辈,原该我们上门拜见邻里乡亲才是。” 琳琅忙请她进来坐,端八宝盒相待,幸而来时带了许多点心果子,整整齐齐摆了一桌。 琳琅亲沏了一杯茶,道:“再精致,也不过是给人吃的,奶奶且尝尝。” 杨奶奶托着一块梅花式样的水晶糕儿端详,因见那糕儿晶莹剔透,点缀着几片红梅,一时舍不得吃,笑道:“哪能空着手来,俺们家可不缺这些,这几日天天有野山猪来糟蹋庄稼,俺家大海打了好几头野猪,哪家不分一点子?” 出了院门一看,果见一群人拿着弓箭朝西边跑去。 杨奶奶不及答话,就听前头大声嚷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野猪?大郎小心,别叫野猪顶着!二郎,二郎,你去村里说一声,叫娘儿们都躲到家里关上门,别出来碍事!” 一头野猪猛地一阵风似的拱了过来,蹄子落地极重,琳琅赶紧抓住杨奶奶往回跑。 话音犹未落,一支利箭划破长空,激射而来,琳琅只觉得眼前一闪,紧接着血花四溅,那头野猪竟被一支利箭牢牢地钉在地上,由口至脑,四蹄犹在颤动,气息却没了。 唰唰唰,随后数点箭雨,奇准无比地射死于民相斗的野猪,箭无虚发。 琳琅一怔,抬头对上一双精光内蕴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