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又笑又叹,又心生怜惜,什么样的生活才使得他如此谨慎?但见他不过垂鬟之年,模样儿却生得极标致,眉目间与自己宛然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姐弟无疑,只是这样的容色生在一个优伶童儿身上,未免让她十分忧虑。 其时男风甚盛,达官显贵多喜玩弄娈童戏子,四皇子府绝非无端采买貌美优伶,遥想蒋玉菡日后的境况,琳琅心内十分担忧,口中却道:“大娃,一别四年,我走的时候你才两岁半,怕是不记得我了。我记得你左脚脚心还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呢!” 琳琅被卖时蒋玉菡甚小,但他自己被卖时却已经知晓世事了,依稀听乡邻之间提起姐姐,知长姐自幼生得好面相,唇角一点红,乃蕴福之相,兼之容貌如此相像,焉能不认? 蒋玉菡哭道:“姐姐,你怎么才来?” 戏子素来遭人侮辱谩骂,琳琅手里有了几个钱,便想给蒋玉菡赎身,以后出了荣国府,许多事情有个兄弟走动依靠,不致于在外头举步维艰。 蒋玉菡踮起脚尖,拿着琳琅给他拭泪的手帕去给琳琅擦泪,道:“姐姐不哭,我已经学了一年的戏,自从进了这府里,拜了师兄,对我挺好,从不打骂我,还能吃饱饭。” 蒋玉菡却笑道:“我师兄是名闻天下的琳官,老圣人还听过他唱的戏呢!学戏虽累,到底不用像在家里时那样挨饿受冻。那人坏得很,若不是她挑唆,爹怎会如此狠心不要我?” 蒋玉菡先是一喜,随即苦笑,答道:“赎身?谈何容易?姐姐怕是不知,像这样的府里,只有买人哪有卖人的道理?像我们这等但凡是买来的下人戏子,都是瞧好的,不到二十五岁,不许提赎身二字,若是提出来,少不得反遭奚落,又增磨难。” 好生安慰了他一番,姐弟两个坐在车辕上共叙别来之事,俱是言好避坏,好容易止住了眼泪,琳琅拿出两盒点心,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水晶糕儿,可惜不是荷花开的时节,只拿了两盒梅花做的水晶糕儿,你且尝尝,若觉得味儿好,过两日我来寻你再给拿些来。” 琳琅笑着点头,怜惜地道:“我们太太许了我好几日假,这几日我都能来寻你,只恐来得频繁给你添烦恼,惹得府上不快,故此过两日再来。” 琳琅笑道:“竟是好事,三日后我再来寻你,我们姐弟两个好生逛一逛,我来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识过京都之繁华呢!” 琳琅拿过手炉,从荷包里掏出两块梅花香饼放进炉内焚上,复又放在他怀里。 再看琳琅,穿着一身极普通的衣裳,湖绿滚边玉色绣花缎子小袄,下头系着松花绫子撒花长裙,外罩半旧桃红撒花对襟褂子,俏生生地坐在身侧,越发显得素颜如雪犹白,明眸似水还清,眉梢眼角俱含雅秀,唇边颊上尽是温柔,与皇子府后院墙头冒出的一枝红梅遥相呼应,人如梅,景如画,竟比蒋玉菡见过的主子小姐还好看。 蒋玉菡颠沛流离这些时候,早学了些眉眼高低,素来千伶百俐,忙道:“衣裳我收着,银子钱姐姐拿回去,姐姐也要打点人呢!” 她虽爱财,却明白须得用在刀刃上。 蒋玉菡红着眼眶收下,道:“这许多年,姐姐也吃苦了罢?” 蒋玉菡点头道:“姐姐放心,我晓得。” 琳琅闻声看去,只见后门一开,一个青年公子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立在门内。只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涂脂,仪表堂堂,气度潇洒,竟是个极清俊极风流的人物。 在这样人烟稀少的皇子府后街,这样的风雪漫天,乍然见到如此人品,琳琅不觉一怔。 琳琅听了,便知必是蒋玉菡先前提过的琳官,名唤秦隽,遂下了车辕,向他深深一福,然而秦隽却闪身避了开去,冷冷地道:“卑贱之身,当不起姑娘的礼。” 秦隽眸中秋波一闪,瞅了琳琅一眼,也不吱声,直接转身回去了。 琳琅拉住他道:“你放心,我必定过来。你回去好生服侍你师傅师兄,别惹恼他们,他们最喜何物?下回来我好带份礼物来。” 琳琅听了,笑骂道:“快去罢,竟在这儿说 蒋玉菡依依不舍地进了后门,琳琅凝视良久,直到看不见他背影,身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方回身坐车回荣国府,在车上收拾一番,只需用暗一点的粉扑打在脸上,用炭笔描粗双眉,笑容一敛,低眉顺眼,虽五官依旧,颜色却减去了三四分。 贾珠、元春和贾宝玉模样都生得极好,女肖其姑,凤姐如此美貌,贾母又是个爱标致女孩儿的,王夫人嫁给贾政,容貌自然不差,只是却倾向于原著中描绘薛宝钗的那种端庄稳重,兼受赵姨娘背叛,故此极厌体态风流者,偏生江南女子生而纤巧,琳琅不得不如此妆扮。 这几年便是琳琅消息闭塞,却知道贾赦和邢夫人那边略平头正脸的丫头悉数被贾赦作践,贾琏虽不及贾赦这般色中厉鬼,房中却着实有七八个丫头。大约只有贾珠还算洁身自好,饶是如此,未娶亲之先,屋里还有两个丫头呢! 李纨停住脚步,打量片刻,道:“你是太太屋里的琳琅姐姐罢?从哪里来?” 李纨点点头,道:“太太在屋里呢,你去罢!” 须得知道戏子的卖身契上便有任打任骂、收入归师傅等语,生活极为黑暗,师傅对徒弟有生杀予夺之权。也幸亏蒋玉菡并没有师傅,只有师兄,否则琳琅简直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