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唤弟的母亲正跪行在炕上,一边低声跟姥姥诉说着早日来的事情,一边仔细地给她擦洗皮包骨头的身子。唤弟活像她娘蔡晓刚成亲时那样儿伸着腿儿坐着,在娘和姥姥旁边的炕梢,她好奇地打开了田红杏塞给她的那个软纸包儿。
她在大腿上展开纸包,展现在眼前的是折叠成半本字典大小的一方纯手帕。唤弟眼前登时一亮,伸手就将手绢打开,铺展在膝盖上方了……
在小唤弟满溢欣赏的眼光里:这是一块月白底儿的浅绿锁边手绢,绢帕的一角绣有一枝若梅似杏的多色,煞是好看。
唤弟拾起手绢,双手托到眼前研究了半天,也没分辨出这“肌细分红脉,香浓破紫苞”的到底是梅还是杏。
她爬到淘洗毛巾的蔡晓身边,将帕子举到母亲眼底问:“娘,你看,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蔡晓扭头儿瞄了一眼即答:“杏。”接着问道,“谁的?”
唤弟怔了怔:“朋友送俺的。你又不认识,就别管了!娘,俺看这枝更像梅,你是怎么辨出这是杏的?”
蔡晓回眼看了看闺女,微微启齿:“‘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读的书多了,知道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所以,娘才要唤弟多读书呀!”
她又扭过头,一边继续给唤弟姥姥擦洗着瘦骨嶙峋的后背,一边分析解说:“杏含苞时,色红艳,随着朵朵瓣的伸展,其色渐渐由浓转淡,到谢落时,几乎就淡成了雪白一片。宋代著名诗人杨万里曾作过一首歌咏杏的诗,‘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从这首咏杏诗我们可以看出,杨万里对杏开放的整个过程,观察得都相当细致。他的这首五言绝句告诉我们,杏有一个有趣的特点,就是会‘变色’。你看帕子上的这枝,有红有白,轻愁淡喜,一条枝上的,颜色由深至浅:有含苞欲放的纯红色,有初开的浅红色,盛开朵的颜色逐渐变为粉红色,欲离枝落地时,则变成了素雅的纯白色。看看手绢上的,再想想杨万里的这首‘白非真白,红不若红’诗,帕子上绣的不是杏,又是什么?”
“噢——原来是绣杏的手绢呀!”唤弟听着母亲诗文并茂的讲解,像偷偷啄实草种子的小鸡仔一样儿,不住地点着头儿。
自唤弟记事以来,母亲蔡晓就不断给她灌输着这种高深莫测、让她听起来似懂非懂的知识。周边人对蔡晓另类教育孩子的“嗤笑”时有发生,然而知青蔡晓对之一概置若罔闻。几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她口中所谓的“早期教育”,因为她坚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如今看来,她的这种坚持是正确的,因为不足七岁的唤弟,听着她深入浅出的讲解不住地点着头儿,看来孩子是真听懂了。也就是说蔡晓在女儿身上的“早教”实验,果然颇有成效。
“谁拿了我的杏手绢儿?”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姥姥突然高声喝问。
“娘,没谁拿你的手绢,你的手绢在这儿呢!”蔡晓从姥姥枕下摸出一方土布绣手帕塞到姥姥已不很灵便的右手里。
姥姥和奶奶的岁数差不多大,前几天奶奶于傅氏还吵着要嫁人做新娘子呢,可姥姥已经衰老到起不来身了……
她昔日满月一般的脸庞,如今和她的右手一样儿瘦削,上面布满了老榆树皮一样密密麻麻的褶子,每一道深深的褶子里都好像收藏着一个岁月沧桑的故事。
两年前还扶着唤弟学写大字的手,如今一只呆板生硬,一只和唤弟钉在墙壁上的蝴蝶标本一样失去了生命特征。
去年夏天,一头银发的姥姥还坐在杜仲树阴里,腋下挂着她从不离身的那条手绢,两只巧手还灵活地给小唤弟折叠千纸鹤、苍蝇罐和纸楼船呢……
可今年夏末,一向爱干净的姥姥就躺在炕上,连吃饭拉屎都起不来了!
唤弟盯着姥姥捏在枯手里的土布帕子看:那是一块很旧很旧的绣手绢,大红绣线在上面织出一枝鲜艳的闹春红杏。
看着那块绣旧帕子,唤弟忽然记起,就在今年春天,她陪母亲归宁的那天,姥姥正坐在正屋墙基边的小板凳上,痴痴地仰望南院墙边的那株戴了满头红的老杏树。唤弟顺着姥姥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姥姥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某一朵儿上,那朵鲜红欲滴的颜色,就和姥姥手中绣帕上的色一模一样。
从神情恍惚的姥爷口中,唤弟知道了姥姥紧攥在手中的那条手帕的来历。
那条杏手帕来自姥姥的母亲——唤弟的老姥姥,那是她留给姥姥的唯一一件念想之物。
很多年前,在唤弟姥姥的娘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端庄中年妇女,坐在窗前的织布机上埋头织布。织布的梭子来回不停地在织机上“唱着”缠绵悱恻的“情”歌,直把人听得泪涌动。
十六、七岁的姥姥觉得她母亲的梭子就像前圃里忙碌不停的小蜜蜂。
姥姥想喊她母亲停一会儿,站起来歇歇腰背,也在这个杏纷纷的时节,同她一块看看这满院的姹紫嫣红。
可老姥姥疲劳的容长脸上,爬满了沉默的倔强。对女儿的招呼,她似乎闻所未闻,一声没吱,一头未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和姿势,仍然埋首劳作在咣咣直响的织布机上。
那时,还是俊俏丫头的姥姥不知道她母亲已经收到了她父亲的“遗书”。
恰好在姥姥上私塾读书的时候,她那刚刚当上团长的父亲的“遗书”和着他随身的一方巾帕就同时到达了老姥姥手中。
巾帕依旧是老姥姥亲手织的土布裁出、再经过她手工锁边而简单制成的那块空白巾帕,可送东西前来的小兵却告诉老姥姥:巾帕的主人——老姥爷已经在战场上“下落不明”了。
老姥姥不相信正当壮年的老姥爷已经“牺牲”了。她紧闭着小嘴,接过战前“遗书”,看也不看,就固执地撕成了千万片,挥手往空中一撒,纸屑纷纷扬扬,如同风中翻飞的柳絮。她捧起老姥爷留下的土布手帕,埋头在上面绣起来,一个日夜的飞针走线,织就了姥姥手中这方红杏闹春的巾帕。
临终之前,她红着眼圈,把姥姥唤到眼前,将这块她抚摸过上千次的帕子传给姥姥。并郑重交代:等老姥爷回来时,一定要将此交到她那个团长丈夫手里,免得他没有手帕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