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拿什么将跑在前头的顾时和跟在后头的简安作比,简安觉得是狗和人——别管谁是狗谁是人,反正她是被溜的那个。 不管是高中,还是大学,体育八百米考试,简安的成绩连及格都是勉勉强强。她真是很久都没有进行那么激烈的奔跑运动,而这天的顾时带着她算是突破了简安人生中的记录。从下公交之后到抵达目的地的距离,两个人用的是最质朴的交通方式——没别的,就是跑。 简安也是没有想到,这位没坐过公交车出行全是坐私家汽车的小少爷,他的体能居然不差。他不像简安,呼吸完全失去了节奏,简安已经是能吸一口气就是一口气,简直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而他一路跑下来,除了面孔涨红,满头是汗以外,一双眼睛仍旧炯炯有神,丝毫没有表现出因为长途奔跑的疲惫。 到了目的地,顾时停下来,回过头,看到后面的简安一手按着肚子,发出粗重的喘气声,两眼失去神采,已经陷入“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生思考中。他张开唇,想说些什么,想到是简安带了他出来,他挠挠头,没好意思说出口。不过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真的应该多运动锻炼身体。 不是急着见妈妈么,怎么停下来了? 已经来到这里,按理说,只要往前走,就可以见到他的妈妈,他朝思暮想,迫切地想要见到她一面。可是到了门口,他却胆怯了,方才的勇气现下逃得没了踪影,他竟是不敢走进去。他抬起头,这时候的顾时还没发育,个子比简安矮,到她的肩膀地方。他抬起头,往后面看,对上简安圆乎乎的脸。她推了他一把,似是催促,但眼神中是温柔的笑意。两人还牵着手,简安温软的掌心传来一点热度,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从那温度中汲取到勇气,大步一跨,走过小区的门口。 顾时看到他的身影,惊喜地喊了一声:“小霭!” “那是我表弟啦。”顾时和身后的简安解释道,口气轻快,“他肯定是去外婆家,告诉妈妈他们我来了!” “咦?”单纯的顾时察觉到什么,口气中仍旧是快乐的期待,“安姐姐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和他关系还好吧……虽然以前经常吵架,他老说我和他抢他的爷爷奶奶,真是的,那也是我的外公外婆啊!”他絮絮和简安说着,说到旧事,他没有抱怨的意思,反而有些怀念。自从父母离异,他和外婆家的来往就少了,和表弟见面的次数也随之减少。少了一个人和他吵架,他竟然生出几分想念。 “噗……”身后传来一道笑声。他也笑了起来。他没有回头,没有看到身后的人虽然是笑着的,是被他那股故作老成的口气逗笑的,但神情中更多的是忧虑。 “外公……”顾时刚张了嘴,外公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一声咆哮响彻天际,“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露出胆怯的神色,本能地想要逃走,刚退了一步,撞上身后的人。身后的人体型微胖,他像撞上一堵敦实厚重的墙。 于惶惶之中,他感受到一股安心的力量。还好她肯陪着他来,还好有她在,当时弱小的他如此庆幸,握了握她的手。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像是签订了某种契约,他们订下了这契约,于是她成了他最坚实的盟友。 顾时外婆赶紧抱住他的身躯,劝道:“别闹了……别闹了……别把邻居引来,让人看了笑话……” 简安走到顾时身边,神情戒备,目光牢牢盯紧顾时外公,说了句:“我爸和顾时爸是朋友。” “你别拦我!”外公挣扎着想要推开外婆,大声嚷嚷,“让别人来看,就让别人来看,让他们都来看看顾家这只小兔崽子有多没良心!” 顾时没想到妈妈没见着,倒先迎接一顿外公劈头盖脸的怒骂。他呆呆站在那里,目光上移,看向外婆,他外婆素来性子温和,这时候也是神色复杂,叹了口气,一面拉住自己的丈夫,不让他的拳头落到孩子身上,一面转过头,不想看到顾时那张脸。 “不要喊我外公!”顾时外公武断地打断顾时,他指着顾时骂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外公?你问问你自己,你还记得你还有个妈吗?” “你记得个屁!”顾时外公怒吼道,“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是你妈生了你!!她养你那么久,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眼里有她吗?你但凡记得她,会那么久都不来看她吗?”面的念头也会得到父亲的训斥,仿佛那是罪过的想法。他完全可以把外公外婆对他的误会全都推到父亲的头上去。那念头在刹那间浮现,那么具有诱惑力,只消把过错全都推给父亲,他的外公外婆是不是不会再怪他了呢? 每个人“长大”的那一刻是在什么时候到来的呢? 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摆在眼前的局面都是那时候的他难以理解处理的。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夜之间父母便分开了,他们好像变作了仇人,他们讨厌彼此,还可以分开,他能怎么办? “也对,”顾时外公阴阳怪气地说,“你老子有钱,他对你可好了,是吧?你妈对你那些好算什么?我们对你的那点好算什么?哪里比得上你那个老子!” 顾时外公嫌恶吐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顾时未见过外公这副凶狠模样,吓得噤声。 顾时低下头,眼泪在眼中打滚。 来之前他有过许多的幻想,幻想过外公外婆见到他会有多高兴有多热情,可期待的幻想被现实撕成了碎片。 他们恨着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给他们的女儿带来了痛苦,他们恨他,连带着恨作为那个男人儿子的顾时,他们之间经由血缘建立的牵绊不复存在,在他们眼里,他已然是那个男人的附属品——和他们没有任何亲密的关系。他们只想把这恨意相等地报复在那个男人的儿子身上。 “您骂得太难听了吧?”一道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简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可站在他面前的两个老人都躲开了。外公的辱骂声没有停止。 他的视线落回到顾时身上,“孩子?他是谁的孩子?谁家的孩子谁来领走!反正他不是我们家的!” 他抬起头,眼里迷惘和痛苦都有。 它成了一条界线,在父母和平时期,他从来没感受过它的力量,尽管那个讨人厌的表弟也曾经说过“你姓顾不姓郭爷爷奶奶都是我的不是你的!”,他却从来没当真过。但是在那一天,他一向慈爱的亲外公无情用姓氏昭示划清他们关系的界线——他们不是一家人。 他是不是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渴求母亲的爱了呢? 泪水迷住了顾时的眼睛,他的耳朵听见的全是外公骂出来的“滚”,他伤心至极,双手忙着擦拭眼泪,未发现外公推过来的手,紧接着,他只感到有人压在他的身上。 眼见顾时外公推搡过来,她拉开他一步,抬起手臂护在他身前。顾时外公人老力气不老,那股成年男人的力道一把推在她的手臂上,她踉跄后退一步,不小心撞到了顾时,简安吃痛,倒抽一口凉气。 顾时来不及感谢简安,他抬起眼睛,透过泪水,他看到他们身后的人。 “妈妈!” 简安站定,揉着发疼的手臂,望着那道奔过去的背影,一言不发,眼中是悲悯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