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室成了你最恐惧的地方,钢琴成了你的梦魇。在大学里曾经没日没夜待在琴房的你,现在只有在迫不得已、被他要求的时候才带着不敢表露的惶惧、抗拒,战战兢兢地捱进音乐室。他不在宅子的时候,你连想一想钢琴都会觉得恶心。你从前最喜欢的那些曲子——它们曾经帮你歌唱出了你灵魂深处最鲜活的思想和最真挚的感情——现在你不愿去亵渎它们,亵渎那些回忆。 终于,克里斯蒂安积压已久的怒火爆发了。他要的是酒吧门口那个精灵般鲜活可爱的少女,是她明眸中闪耀出的真诚、愉快的光芒,不是一个麻木服从的布偶,一个从不弹错任何音符的机器。她是他见过的最真实美好、明亮鲜灵的东西,但到了他面前的她,却变成了他不认识的虚伪模样。 他给了她多少温柔的宠爱?事后小心翼翼地亲手为她上药。无论多忙,每天准时回家陪她吃饭、睡觉,生怕她委屈自己。最昂贵最漂亮的礼物流水一样送到她脚下。为她学会手语。要求宅子里的仆人像尊重女主人一样尊重她,这是他以前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待遇。 求之不得的烦躁、挫败、忿懑、愠恼在克里斯蒂安胸腔里无限蔓延。 克里斯蒂安不会明白:没有平等和自由的宠爱不是爱。即便是,这种爱也一文不值。 那天你弹的是巴赫的托卡塔第三首,d大调愉快欢畅的明黄音色被你在学院多年练就的纯熟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串串飞快的琶音、音阶流畅平整,跳跃的和弦干净利落。你想,你的监禁者和折磨者应该挑不出任何错儿来。 大掌从身后扣住你瘦成尖儿的下颌,反复摩挲,然后微微上抬,逼你仰头与他对视。 你一愣,慌忙摇了摇头。 你好想阿列克谢,真的好想好想。 他放开了你,翻出琴架最后面的一本灰蓝色的urtext琴谱,展开在你面前。 你心一沉,泪水难以控制地夺眶而出。在华沙时,这首曲子的音调曾无数次自然而然从你指尖涌出,只因你记起了阿列克谢的一个微笑,一个蹙眉,一句话,或回头时的一个目光。你还曾经特意为这首曲子编过一个钢琴与小提琴合奏的版本,虽然你一直没有勇气拿给阿列克谢看,更别提问他愿不愿与你合奏。 “五分钟的简单曲子,站着弹,以学院荣誉生的水平,应该很简单吧?” “能弹好,我就带你去见他。” 于是,你颤抖着将手放在了琴键上。 "nochalvonvorne"再给你一次机会。从头来。 曲毕,克里斯蒂安深埋在你体内,轻咬你耳垂,嗓音带着狠戾的低沉嘶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冰冷笑意。 说罢,一把拎过你的腰,单手把你平放在了三角琴的顶盖上,压开了你的腿。 那夜格外的冷,窗户上都冻出了窗花。克里斯蒂安不顾你那些抗拒的小动作,霸道地从背后搂着你,汗湿的胸膛紧紧贴裹着你赤裸的背。你回忆着下午与他的对话,本该为能见到阿列克谢而欢呼雀跃的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渐渐的,男人呼吸缓慢均匀,显然已经睡得很熟。你轻手轻脚爬出他的怀抱,一个人蜷卧瑟缩在床角,大睁双眼,直到天明。 若非亲眼所见,你绝对无法想象如此可怖的景象。一下车,一股你从未闻过的恶臭就迎面而来,让你忍不住掩住了口鼻。那是一股怪异的恶心臭气,好像由什么腐烂多时的东西发出,又夹杂着一丝泥土被烧焦的臭味。营口狭长的月台被铁丝包围。刚下列车的人们面色憔悴,惊惶不安,经过不知多久的旅途,早已因饥饿、寒冷、疾病而虚弱不堪。穿深色制服的军官把死在列车上的一具具尸体抬下。牵着警犬的军官吼叫殴打着将幸存者分成两队,让他们站到一条‘卸货坡道’上去。你亲眼看见一个拒绝服从的男人被一枪打死,另一个穿亲卫队小队领袖制服的军官从一位母亲怀里抢过哭闹不止的婴孩,抓着孩子的脚,把孩子的头撞碎在了车厢上。 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掏出手帕给你擦脸,你下意识一把挥开他的手,他却用一只大掌扳住你的脸,另一手不容分说地给你擦洗干净。 一号营的砂石场上,身着单衣的瘦弱男囚在早春刺骨的寒风里踉跄着搬运劳作,时常有亲卫队军官用鞭子或枪托儿、锤子或十字镐给他们认为偷懒的犯人重重一击。同样身着单衣的女犯人在另一侧的分拣营房工作,十指浸泡在寒水中清洗军服,在寒风中冻得红肿开裂。 你打着手势,用口型求他送一件皮衣给阿列克谢。但男人原本柔和的脸色倏然阴冷,大掌猛地压住你颤抖着去解皮衣扣子的双手,极力隐忍的盛怒之下,修长的手指痉挛般地一紧。 “等下……你自己给他。” 你不知道列车上下来的人们被领去了哪里,但你再次见到他们,他们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依旧是女人和孩子先列成一对,之后是男人。牵巨大德牧和卡斯罗犬的军官把囚犯们逼入一个两米多宽的过道上,过道两边都有铁丝篱笆。你注意到,与一号营不同,这里的篱笆上都有树林遮盖,好像生怕外面的人会发现。 一旁的军官上前来,给上司点了一支烟。克里斯蒂安吐着烟,夹在指间的烟蒂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那条被铁丝篱笆包围的道路和牵军犬的军官。 强硬地扳过你的肩,在你耳边呢喃轻语。 你知道,schuch是德语里‘管道’的意思,但你没听懂他说的第二个词,目光带了几分迷茫疑惑,抬头望着男人。他低头笑望着你。 你心一沉,眼前发黑,胃里又泛起一阵恶心。男人丝毫未于理会,搂着你向前,罕见的轻快脚步透着几分让你不安的急不可耐。 克里斯蒂安踩灭烟头,向一旁一个军官使了个眼色。那个军官不知道去了哪里,几分钟后,你听见营房里传来痛苦的尖叫。 你猛地想起了阿列克谢两个可爱的小妹妹,下意识撒腿往营房门跑去。克里斯蒂安一把拽住你,将你摔回地上。你像个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儿,无声的泪水泉涌而出,多到浸透了皮裘的前襟。你绝望地紧紧捂住了耳朵,可即便如此,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仍旧不断扎入耳膜,贯穿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克里斯蒂安不顾你的挣扎,拉起你,扯下了你捂住耳朵的双手。你发现,周围一切都是一片诡异而恐怖的寂静,树桠在风中无声地战栗,好像控诉者颤抖的手指,又像求救者伸出的手臂。 打开吧,都睡着了。 穿单衣的劳动犯们扛着尸首,把他们一具具扔下营房旁的一个斜坡。你发现,有些人被抬出的时候正咽下最后一口气,有些人甚至似乎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三四个男子在斜坡下,负责将尸首口中的金牙拔出来。另一些劳动犯从空场旁的一个大坑里不断挖出早就掩埋好的,已经开始腐化的破碎遗骸,与营房里新搬运出的尸体一起,装入一辆辆手推车。 克里斯蒂安等你吐完,蛮横粗暴地为你擦净面颊,用力之大,在你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乱痕,然后死死拽着你,跟着手推车走。 他笑,“快了,最亲爱的,就快了。” 你一阵心悸。它让你想起夏天野营时的烤架。 你呆愣地望着他们工作,不明白克里斯蒂安为什么带你来了这里。 那里有个银白色的小东西在一片黑灰里闪闪发光。即便当天乌云蔽日,它的光芒也依旧格外银亮耀眼。 是阿列克谢的戒指。是你和他的婚戒。 你今早特意为阿列克谢选出的连衣裙。 “别找了,亲爱的,已经烧成灰了。” “是你把它放在这儿的对不对?抵达营地的人……他们都得把财物交出来……他不可能……对,阿列克谢不可能戴着戒指……”,你一边用无声的气音念叨,一边拨开一只灰白的小脚,爬上钢架在灰里继续寻找,“他一定还活着……就在这儿,对不对?肯定……肯定就在这儿……” 你摔坐在地上。巨大的悲哀如山压下,你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是愣愣望着在你身前蹲下的高大男人。克里斯蒂安又叹了口气,手指有些烦躁地捋过侧分的金发,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 你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呆呆望着他。克里斯蒂安眼神柔软了几分,探身往前,一手箍住你的肩背,金发扫在你颊侧,呼吸离你耳畔不到半寸,低声轻语。 他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细细擦拭你脸上的灰烬和污泥,动作和语调同样温柔。 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曾经为你拉出异常迅捷的连顿弓、曾经眷恋而爱慕地轻抚你脸颊…… 那双明亮清澈的蓝灰色眸,曾经无数次在与你对视时匆匆错开,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又用余光凝视你千千万万遍…… “我听说,他失去意识之前,曾经不断询问,能否在复温时,把他放在两个吉卜赛女人中间。” 你的哭吼那样的穷尽了力气,早就干哑的声带甚至发出了嘶呜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你不管不顾地猛扑向面前的男人,细弱柔软的双手和短小整齐的指甲如铁钳一般,掐向他的脖颈。 他没有放开你,从你粘满黑灰的手心里抠出阿列克谢的那枚戒指,又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属于你的戒指,向熔炉旁的下属使了个眼色。 克里斯蒂安一扬手,两个银白的小亮点一齐消失在了蹿越跳动的火舌里。 他甩手把你摔在了地上。 少女的动作那样决绝迅捷,克里斯蒂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夺步向你扑去,但却晚了千分之一秒,指尖儿堪堪错过了嫩绿色的袖袂。 那个站在熔炉边的下属束缚住了你。 他,高贵的冯·曼施坦因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党国npea军校名列前茅的优异生,国防军里节节高升的新星,最后竟然输给了一个卑贱的畜生,一个已经化成灰烬的杂种。 恶狠狠把你抵在道路旁的铁丝网上,将你双手手腕摁在你脑袋两侧。 这句话止住了你不断的踢喊挣扎,恨毒的目光透过散乱在眼前的发丝瞪视着男人,好像要在他身上灼出两个窟窿。 男人见你不再挣扎,松了手,薄唇勾起个扭曲的笑,垂眸觑视你。 “去年夏天,在野猪头酒吧,我每晚去观察你的时候都会看到……弹琴时,和他跳舞时,与他拥抱时……你的眼神那么明亮,那么喜悦,那么幸福。 你呆愣在那里,突然意识到,克里斯蒂安不是德军进城后才注意到你的,而是早就盯上了你,也因为盯上了你,所以早就盯上了阿列克谢。那日你在火车站和阿列克谢的告别根本不是偶遇,而是克里斯蒂安早就设计安排好的,为的就是让你亲眼看着阿列克谢被带走。 “对……一辈子,直到你死,眼里都只能有我。如果你敢再那样看任何人,无论是谁,他都得死。 “你居然仍旧在想着那个小杂种。你只是为了让我不杀他,机器般地服从指令。 你顺着铁丝网滑下,瘫坐在了地上。 “所以,我亲爱的,杀死他的人是你自己啊。 “你是害死他的凶手。你有什么资格去死?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你知不知道,那个小杂种死前一直反反复复念叨什么?” 男人附耳低语,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你心爱的丈夫,死前心心念念的人,却是杀死他的刽子手。 强烈的恶心感在腹腔内翻腾升涌。紧接着,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你喉咙里喷溅而出。 你是在轿车的颠簸中醒来的,嘴里一股血味。克里斯蒂安把你搂在怀里,正轻柔地擦拭你脸上的泪痕。你呆愣地望了他一瞬,猛地推开他的手,蜷坐在后座的一角。 朔风呼啸。克里斯蒂安死死拖拽着你,长腿猛踹开酒吧被封的门,然后在那架破旧不堪的直角钢琴前将你单手抱起,让你跪坐在了琴凳上。 他扯松了军装的皮带,紧紧系住你的双腕,狠狠摁在钢琴顶盖上,毫不顾忌皮带扣是否在你的嫩腕上硌出一道道青红。 “他死了。忘了他,好好跟我在一起。” “这里,从今天开始,是咱们——你和我——定情的地方。” 他没有合上琴盖,每个禽兽般力道的前顶都撞出一片杂乱难听的,魔鬼和弦一样的噪音。搂抱揉搓你的力度那样强劲,在你颈间的厮磨啃咬那么急迫,好像要把你融到他的血肉骨髓里。破旧的钢琴在撞击下吱呀作响,木质琴键凸出的边缘剐蹭在你的大腿上,随着身后狠戾的动作,印出一个个深深的血痕。滴落在琴凳上的粘腻液体先是透明的,然后随着动作幅度的加剧,逐渐染上了一丝丝猩红。 渐渐的,身下撞击所带来的疼痛麻木了。然后很快,你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是你的意识 你很惊喜于这一发现。于是你直接站了起来。身上嫩绿色的衣裙仍旧是完整的。 你很想去吹一吹这值得怀念的风。于是,你径直穿过桌椅,向酒吧门口走去。 忽然有人拍了拍你的肩膀。你惊了一跳,竟然轻轻呼出了声,然后被自己的声音吓得立刻捂住了嘴巴。 清越爽朗的笑声,成百上千次出现在你梦中。 是阿列克谢。 对,你确确实实搂住了他,并没有穿过去。 “灵魂一般的确不能相互触碰…… 蓝灰色水眸里的光比早春的晚风还要和暖温柔。他抬起双手轻轻捧住你的脸颊。你惊奇地发现,他指腹上薄茧的感觉都一如既往的真实。 永恒和纯洁的爱的象征。 “作为灵魂的我们,可以选择变成这一生最幸福时刻的样子。” 火车站永别时的匆忙告白,是你和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aleksy,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对、对不起……” “不,我最亲爱的朋友,杀死我的是他们,不是你。你一直是在绝望中给予我希望的念头。” “可是……可是如、如果我没有……没有留在这里……” “那样的话,我将错过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夏天和秋天。 他眸里泪光闪烁,轻轻揉抚你垂散的鸦发。 你又哭了,是你在你哑了的身体里从未发出过的嚎啕大哭,是声嘶力竭的痛哭流涕。累积许久的委屈一涌而出,全部通过决堤的泪水发泄了出来。你的灵魂里竟然积压了那么多的痛苦眼泪,你自己都觉得吃惊。 “亲爱的……我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凭执念逗留在这儿,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并且告诉你……” “我的天使——”,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你的小腹,“我的天使,我怕你会因为我,做出伤害你自己的事来。” “aleksy,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等到有一天恢复自由,把余生过得精彩、充实……或许,你还能遇见一个你爱,并且爱你的人呢……” 你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即便你有一天获得自由,即便正义有一日被伸张,你都很确定,你不会像爱他那样再次爱上任何其他人了。 阿列克谢又叹了口气,妥协地温柔微笑。 你想了片刻,然后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他。男孩儿蓝灰色的眼睛比天边的星辰还亮,你拇指轻柔地抚过他俊朗如画的眉眼,心疼得泪如雨下。 阿列克谢轻轻摩挲你的指背,垂眸思索了片刻,选择不去直接回答你的问题。 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双眸凝视远方,似在回忆。 他顿住。你急切地问。 他遥远的目光慢慢收回到你身上,宁静而温柔,让你的心也不由自主平和安宁了下来。 你含泪微笑,抬手环上了他的脖颈,凝望着那双宁静清透的眸。 男孩儿柔软的唇微微翕动,蓝灰色的明眸中绽出更加温柔的笑意,指腹轻轻勾勒你眉眼脸颊的轮廓。 那个吻缠绵了不知多久,你觉得灵魂里似乎都浸透了阿列克谢身上宁人的松木温香。你用唇舌细细描摹,试图记住他每一寸的炙热,但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因为他灵魂的模样早就溶进了你的灵魂里,合二为一,浑然一体。 “我也爱你,我的天使,我会等着你的。” 你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与阿列克谢相会时浑身那种说不出 你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于是尝试着动了一下,双腿间更加清晰地传来一阵阵的撕裂般灼热的疼,惹得你微微颦眉。 那人轻轻垫起你的肩膀,几秒后,有清凉的液体轻触你的唇缝。 心疼和担忧……他自己亲手给你造成的伤害。 初醒的恍惚中,你似乎看到蓝灰色的湖面上闪过一瞬异常明亮的水光。那光险些像流星般滑落脸颊,但被再次下垂的长睫盖住,隐藏在了微红的眼眶里。 他扶你靠在床板上,小心地给你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你太虚弱,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没力气摆脱他的手。他的目光更加温柔,连线条冷峻刚硬、英气逼人面庞也显出异样的柔软,握着你的手更紧了几分。 “宝贝,你怀孕了,知道吗?” 他脸上浮起一个笑。你从未想象过会在他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笑,温柔,喜悦,略带骄傲和兴奋。 穿白大褂的家庭医生站在床脚,见到上司高兴,才敢发话。 你脑袋一嗡,完全怔在那里,没听见拉切尔医生对你的新称呼,也没听见他之后絮絮叨叨的话。 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拉切尔,神色很淡。医生脊背上立刻汗毛倒立,不敢再说。 “宝宝,之前是我太鲁莽。都是气头上的事,以后再也不会了,嗯?” 第三帝国的法律严禁日耳曼人与犹太人、吉普赛人、斯拉夫人发生性行为,以防这些“unterns”玷污纯洁高贵的日耳曼血统。但对于东方那些遥远的种族其中还包括了帝国的盟友,所谓“荣誉上的日耳曼人”!却并没有明确的种族理论或法律条文进行干预。东亚-日耳曼人的婚姻在社会上普遍遭人鄙视,却并不会像犹太裔-日耳曼人夫妇那样被迫离婚或被当街殴打辱骂;无论如何,以曼施坦因家族的滔天富贵与权势,自然不会顾忌舆论的看法。因此,虽然远在慕尼黑的曼施坦因家族起初很不乐意接纳你这个准儿媳——一个低等的异族人,还是个哑巴!——但家族的长子和继承人执意要求,甚至威胁和家里断绝往来,几通电话过去,那边的人也无奈地妥协了。 克里斯蒂安的举止也显出难得一见的稚气。你从没见他那样笑过,锋锐冷峻的五官就连在处理公务时都萦绕着温柔的,充满孩子气的喜悦。他对你也越发温柔体贴。你食欲不振,他不管有多忙,每日晚饭总会亲自把盏喂你羹汤;从不敢在你面前抽烟,怕熏着你;夜半时分,轻手轻脚为你掖好被子,生怕吵醒你。你早上孕吐,恶心的酸臭味弥漫在卫生间,他却总是在一旁耐心地照料,亲自给你擦脸,端水洗漱,无论有天大的事,都会在离开之前确保你用过些早膳,并且没再吐出来。剩余的时间里,你发现他在筹备你们的婚礼,打算等你生产后养好身子就办;钻戒和婚纱的图样送来一套又一套,修改过无数次,但似乎始终没有让他满意的。 你很清楚他这些可笑的想法,于是,你眼角眉梢总挂着个冷漠而略显讥讽的笑,冷冷看着他和其他人在你周围忙碌。 【引言】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没有你,我在爱的世界里寸步难行—— 「因为只有沉静地思索我们的存在,才能完成我们走到一起的目标—— 「永远属于你, 「永远属于我们。」 ———————————————————————————————————————————— 何须什么高明的大厨和高档的餐厅?那晚上的烛光下,除了几道精致的家常小菜、一瓶不错的红酒,最动人的还是他微红的面颊和你砰砰乱跳的心。多年照顾妹妹的阿列克谢完美继承了他母亲的手艺。他亲手烘培的舒芙蕾入口,香甜温软的滋味顷刻在舌尖融化,余韵却至今仍旧荡漾在你心头。 面前舒芙蕾的气味温香奶甜,让你产生了很多个月来头一次想弹琴的念头。你没碰厨师端上来的那道甜点,直接离席去了琴房。 曲首的六个音低沉舒缓,沉吟里隐藏着难以成言的情思,像极 浪花层层卷起,夜幕繁星低垂,你一人一舟,短歌微吟,在对他无垠的爱意中愈行愈远,渐渐消失于泱茫的天际。 你猛然转身。克里斯蒂安正斜倚在门框上。幽蓝的夜色里,颀长健美的身型优雅闲适,英俊的面庞上挂了个淡淡的笑。 他走到琴边,在你身后跨坐在琴凳上,长臂一勾,拥你入怀,两条腿长得无处安放,只好把你抱到怀里,略将琴凳往后挪了挪,小山般高大的身躯笼罩着你,垂首细细观察你的神色。 “宝宝想我了?” 不过这次他只说对了一半。你想的不是他。 克里斯蒂安呼吸瞬间一乱,几乎完全不敢挪动。片刻后,手臂才小心翼翼地加了半份力,轻轻紧紧地拥着你,埋首在你颈间。 他愣了一瞬,然后温柔而有力地掐起你的脸。暗室里,蓝灰色的眼底漆沉幽深,墨色一片,好似藏了万丈深渊,像要把你生吞一样,眼尾却在月光下晕出一抹动人心魄的绯红,长睫微颤,眼中的情愫几近滑落而出。 “四个月就安全了。” 是夜月色疏朗,清辉如练。明亮银白的月光从窗口洒在少女身上,折射出的柔光晕散在幽蓝的夜色里,白亮耀眼。克里斯蒂安痴痴看了片刻,缓缓欺身而上,附身凑近少女秀美的小脸儿,来回亲吻舔舐。 语调温柔缠绵,落嗓越来越轻,到最后几近无声。 浪花层层卷起,夜幕繁星低垂,波涛裹挟着扁舟,几次让你险些沉沦,险些迷失方向。于是,你目不转睛地盯住闪耀在天边的星子。它们璀璨如钻,却远没有你心中的那双蓝灰色水眸温柔明亮。 少女欢爱后浑身绯红,水灵杏眸漫开一层滟滟雾气,动作间不自觉地带了撒娇的媚态。男人瞬间觉得心脏都被她缠绕得密不透风,留恋地在少女额头上印了个吻,柔声嘱咐她等他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音乐室。 你答应过阿列克谢,你会好好活下去,并且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强暴的产物,是杀害你爱人的凶手的骨血。这个孩子——你如果把她生下来——每次你见到她的小脸儿,你都会想起那一个个寒冷得可怕的冬夜,以及你在那些冬夜里所受的可怕伤害;你都会想起她的父亲,都会记起,她的父亲是个刽子手,是个冷血的屠杀犯,是你最憎恶,最痛恨的人。而她,是这个人的孩子。 她将会成为你的桎梏,你将被不断撕扯于对她的责任和对她的憎恨之间。那样的你,没法像阿列克谢希望的那样,把余生过得精彩、充实。现在的你如果不伤害自己,未来的你就很难好好活下去。 为了你自己,这个险你必须冒。 你一闭眼,肚子猛地向琴键右下方的硬角撞去。钻心剜骨的剧痛从腹腔内部猛烈传来。你想硬撑着走回沙发,按克里斯蒂安离开前的姿势躺下,但双腿却再也支撑不住。视野完全昏黑前,有什么热乎乎的粘稠液体正顺着大腿内侧滑下…… 你迷迷糊糊苏醒时,屋子一角的拉切尔医生正在附耳对克里斯蒂安说着什么。克里斯蒂安面色凝重沉冷,双眉紧锁,目光偶尔担忧地望向正低垂眼睑、透过睫毛观察他们的你。 克里斯蒂安的目光渐转阴沉,犹疑地重新望向你。 这是克里斯蒂安在他的人生中头一次感到迷茫。他一直遵照他的教育、经历所传达给他的宗旨行事: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就得自己去争抢,因为只有最强的人和手段最高明的人才能取胜,低劣的弱者只配去死,非但在不同族群之间是这样,即便在同一个族群之间也是。 克里斯蒂安开始有几分正视阿列克谢了。这个阿列克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微贱的杂种,一个unternsch!……他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妖术一样的手段!让你如此彻底的死心塌地? 真正的强大,不是靠监禁、掠夺、暴力、伤害来证明的。不,只有弱者才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真正的强大,是给予,是包容,是奉献,是仁慈,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扞卫他人与生俱来的尊严和自由,无论是对谁、对哪一个族群。 那晚,克里斯蒂安亲自给你端水喂药,但之后并没有去书房,而是在 “他值得吗?” 他掀开你的被子和睡裙,微凉的指腹轻轻拂过那道青紫色的瘀伤,低垂的眸扫过你平坦的小腹,嗓音沙哑。 “她都已经成型了,宝宝……小胳膊小腿,连一根根小肋骨都依稀可见……那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吗,宝宝?为了那个男人……为了他,你竟然舍得杀死我们的孩子,杀死你自己的女儿,你……” 你冷笑,没有打手语,用气声说出了这句话。 “与其生下你的孩子,我宁可去死。” “你那么喜欢那些贱种,我明天就能送你去特雷布林卡。” 索尔仁尼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你,就是那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 “我已经有丈夫了。” “老实点儿,别考验我的耐心。下月回慕尼黑,婚礼在那里举行。” 他替你抹去泪。婚戒拂过你的脸颊,比泪珠还要冰冷。 你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哭,是因为战争就要结束,像他这样的恶魔很快就要接受应有的处罚。 “我们也可以留在慕尼黑,也可以去柏林、苏黎世、维也纳……宝宝,只要你喜欢,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排在第一位。” 他把戒环重新套在你手上,轻轻揉抚鸦发,语调温柔得能融化三尺寒冰。 你没再抵抗,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儿希冀。即便代价是要嫁给克里斯蒂安,去了德国,你或许能亲眼看见阿列克谢的大仇得报,看着那些恶魔被处以极刑。 如此恶贯满盈之人,凭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于是,你开始了自己的筹谋。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时节,阿尔卑斯山脉上下银装素裹。玉山亘野,琼林分道,好一片风景如画。傍晚时分,你出了滑雪度假村,执意要去看落日。克里斯蒂安拗不过,又不想拂了你的兴致,跟着你出了门。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你喘着气停下了脚步,谨慎地往山谷探出头。冰封的圣莫里茨湖反射出落日的余晖,一株大树从山谷陡峭的石壁中横出,枯萎的树桠在风中无声地摇摆。 绝佳的好时机。 但你犹豫了。你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筹划考察了这么久,你竟然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点:你跟克里斯蒂安和那些纳粹军官不一样,你不是个杀人犯,你下不去手。 你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去剥夺另一个生命,即便这是个屠杀犯的生命。 克里斯蒂安转过身,一手搭上你的手臂。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你倏然迈出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疑惑地望着你,眉头紧蹙,显然已经起疑。你合了合眼,血液和心跳如鼓声般激荡在耳膜内,浑身肌肉紧绷,双腿蓄势待发,眼看就要用尽全身力量,向克里斯蒂安和他背后的山谷扑去。 以你的视角,本来是不应该能看得到它的,因为它刚好悬挂在克里斯蒂安的头顶上。但那支冰凌那么硕大,棱角折射出的光辉是那么银白夺目,即便落日的余晖几乎散尽,即便周围被一层薄雾笼罩,它也如铂金一样,格外明亮耀眼。 ?? 猛然的寒厉冰冷让男人一个踉跄,手试图抓向你,但却在骤起的寒风中堪堪滑过了你的衣袖。雪径的湿滑度又刚刚足以让他站立不稳,以至于身子猛地向后栽去。银光,照得天地一白。 克里斯蒂安下半身浸在冰水里,上半身趴在冰面上,但他爬不出来,因为后背正被那颗大树的躯干死死压着。 你在坑前蹲了下来,掏出手帕,细细为他擦净唇角的鲜血。 “我就知道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 “并不是我,christian而是你害死的那些人。” “我会陪你最后一程的。我可都没能为我的阿列克谢做到这点。” 你没屈尊回答他,两个人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你昏昏欲睡的时候,克里斯蒂安轻声问了个问题。 你想了想。 克里斯蒂安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低幽,语气不可置信。 你轻笑。 你没有去算克里斯蒂安用了多久才完全停止心跳。月上中空的时候,你从湖面上起身,去了警局。几个小时后,冯·曼施坦因家族继承人在滑雪场坠崖身亡的消息,将印满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 你看到,你将克里斯蒂安的遗产捐献给了那些殉难者幸存的亲属,这或许能减轻克里斯蒂安的罪愆。 终于你看见,暮年时的你回到了华沙,回到了卡齐米日。野猪头酒吧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虽然它早就换了主人,也早就换了钢琴,但是你每天仍旧会去弹上一支曲子,引得镇里的人蜂拥来听。 最后的时刻,你躺在疗养院里,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只失而复得的铂金戒指,右手心里紧紧攥着阿列克谢的指环。即便稍有黑色烧痕,两枚戒指依旧格外闪亮耀眼。 你站起身,嫩绿色的裙摆在身后飘扬,步履轻盈,飞向他的怀抱。 ?? ?? “anoverboard!”有人落水! “anoverboard!”有人落水! 同一句叫喊在水手中此起彼伏,直到引擎的嗡隆声逐渐减弱,货轮慢慢停了下来。一个高大健壮的黑人男子奔出舰桥指挥室,一边飞快走上甲板,一边套上一件红白蓝相间的救生衣。 “ayeayesir!”是,是,长官! 他忙拉住一个从身旁跑过的船员,指着若隐若现的白亮的小点儿,问道:“whofell,jiy?”到底谁落水了,吉米? 面对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吉米很想给他最喜欢的长官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努力梳理着思绪,尽量精准地概括船员们适才七嘴八舌的描述。可惜最终的结果还是一串儿语无伦次的废话,吉米这才惨白着脸儿,想起用脖子上的望远镜查看。 吉米手忙脚乱把望远镜递给问他话的大副。科尔并没恼火他的没用,接过望远镜刚要去瞧,布尔哈夫跑了过来。 科尔鼓励地捏了捏吉米的肩膀,把望远镜还给他,语气庄重温和,“up,ji,nooodayjtrebertokeepthosebstraihespotatothecapt’n”勇敢点儿,吉姆,今天没人会死。记住用望远镜牢牢盯着落水那儿,向船长汇报。 几秒后,与那个白色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汹涌波涛里。 “please,rle,pleasepleaseplease…”拜托,科尔先生,拜托拜托拜托…… 大手缓缓覆上了他的手,硬邦邦的指尖将他紧握到 “ttowels,jasforrleandournewpassenr”詹姆斯,取些毛巾来,给科尔先生和咱们的新旅客。 吉米扭过头。他的船长没从望远镜上回头看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适才的指令。 他的语气分明没有丝毫不耐,声音也没提高,但德语口音却让那三个词听起来过于阴沉冷硬,凶狠严厉。 但科尔是幸运的。落水者确实是个女子,而且相当纤瘦——简直过于瘦弱了。她因为呛水晕厥了过去,不过下沉的速度很慢,他几分钟里就把她捞了上来。最费劲的反而是拖着她逆着风浪游回救生艇。他把人推进了救生艇里,自己艰难地爬进去,然后朝货轮的方向挥舞出收船的手势祈祷着吉米没有移开望远镜,几秒后,绳索开始往回收。他拿起桨,一边划一边打量刚被救上来的人。 科尔疲惫地向海面上睃巡了一眼。这附近并没有海难的迹象,“安娜贝尔号”也并没有收到来自海岸警卫队或任何船只的求救电报。 “安娜贝尔号”的船员们先把两个人拉上船。有一部分水手们忙着将救生艇弄上来,其余的围在瘫倒在地的科尔身边。即便身强力壮,科尔也累坏了——任何一个有经验的水手都明白:大海是危险的,即便在最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海面下的汹涌暗流都是难以预测且不可小觑的;在大多数水手看来,跳进海里游泳救人的举动,即便无私,却也是极不明智的。 科尔说着,挣扎着要起身,海因斯摁住他的肩头,朝船头高声吩咐,“boerhaave,bearaway,boy!”布尔哈夫,航向下风!立即得到远处传来的一声“ayeayecapt’n”。 即便是在说软话,语气也丝毫没有温暖、和善起来,腔调儿依旧冷酷苛刻,话虽是让人去休息,但一听就绝非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主儿。 海因斯不在意他的水手们如何看他。他只需要他们遵从他的命令就行了;如果群众对领袖的惧怕能比他们对领袖的爱戴更好地确保令行禁止,那他丝毫不介意做个属下眼里的暴君。整艘船上的性命都在他手里——他是个做实事儿、讲效率的人,而且也必须继续如此。他没那么多心思关注水手们的心情如何、有多喜欢他。 再专注于手头儿工作的人也不得不注意到,女孩儿的皮肤苍白软薄得几乎透明,非但像溺了水受了冻,还像好几天没吃过饭一样,整个人比她身上湿透的白纱裙还柔软单薄,雪白雪白得扎眼。 有个声音窜入脑海。海因斯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轻了几分。即便知道在做心外压的时候需要用尽全力才能见效,即便知道力大到压断肋骨也属于正常现象,他手上的劲力仍旧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一瞬。 ———你手上的老茧,别剐破那么柔嫩的肌肤。 双臂恢复了应有的劲力。袖管上卷,粗壮的小臂绷出健美强悍的肌理曲线,小麦色的皮肤上青筋暴起,一块块肌肉张力贲发,凌厉劲道,覆满前臂的细软毛发在日头下泛出金色光泽。 人咳得簌簌乱颤,浑身肌肤雨打梨花一般,雪浪倾霰,露滴珍珠。 露出一双比海还深邃漆黑的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