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问安尚且稚嫩的沉稳不同,徐问真的稳与静是慢火煎出来的,她受过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高处一朝跌入谷底的落差,经过天下至重的皇权化为屠刀悬在脖颈的威胁,守过山间道观诵经守戒的清冷。
她已经历过太多太多,若非事涉亲友性命,很难再有事情能让她手忙脚乱、慌张失措了。
看着如玉净瓶般通透无暇,又清冷安静的女儿,徐缜忽有些出神。
他想,倘若当年他们夫妇将女儿带走,或者没曾动过天家富贵的心思,没了这一桩孽缘,他的女儿会如平常小娘子一般,嫁与如意郎,生几个宁馨儿,过一世儿女绕膝、夫妇相携的平稳、静好生活。
“阿真。”他忽然喃喃道:“阿父悔矣。”
第25章
某纨绔:马上你们全家都要跪……
徐问真彼时是怎样回答的?
她微微怔了一下, 旋即轻笑起来,“女儿生在徐氏,长在公府, 已享受了天下一顶一的富贵。自认这半生算顺遂如意,至于那一点坎坷,如今世路未半, 焉知祸福?父母尊长待我甚厚,如论幸运, 女儿已远胜过世上许多女子。父亲待我,何愧之有?”
这是一句大实话。她的命是大长公主与徐缜入宫从皇后手下硬生生抢回来的, 徐缜拼了半生官位荣辱, 头一次拒绝揣测圣意, 不惜得罪皇后, 不去权衡利弊, 只想将女儿的命抢回来。
为一个孩子舍弃官爵前程, 能做到的人有几个?
徐缜望着她含笑的模样, 心酸、欣慰百感交集, 侧首掩面拭泪。
临风馆中,徐问真收回思绪, 捏了捏眉心。
问星身体还未完全恢复, 体力有限, 吃过午饭便感觉疲累, 被秋露抱回去休息了。
徐问真午后有休息的习惯,但未必睡午觉。她握了一卷笔记闲书, 歪在书房的榻上,翻着翻着便半阖了眼,吹着透花香的春风, 懒懒地合计家务闲事。
昨日徐大夫人提起,明德堂的修缮事宜进度很快,不出意外,五月初便能彻底完工。
等搬到那边,地方宽裕了,要开始准备为问星安排人手。
徐家旧例,开院独居的娘子们身边服侍的女使有头脸的是八个,专负责近身、针线、房内侍候,其中会选出一个头领,是一屋里的头等;外头另有四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是贴身女使的预备队,随缺随补。婆子们除了贴身的乳母、保母四个,还要有教习礼仪的妈妈一个,粗使婆子六个负责洒扫院落、捧递东西、守值巡夜、看管茶水炉火。
徐问真身边的人手因为多年来在云溪山住着,已经严重超标,不过她的份例如今不按照娘子们的算,明德堂地方够住,倒是无妨。
问星如今还随着徐问真住,一时没有添人,服侍她的由秋露领头,都是徐问真这边的人手。但等搬入明德堂后,要添几个专负责侍候她的人。
年轻得力的女使至少要t选两个,能陪问星玩闹的小丫头四个选足,可以细细教导培养,以待日后托以重用。婆子上教习礼仪的妈妈秋露可以担任,余者均可先用着明德堂的,等转过年,问星入学搬出去居住了,再依例把人手配齐不迟。
若一下安排太多人,明德堂倒是住得下,只怕问星如今那半懵的脑袋应对不住,反被辖制住了。
明瑞明苓那边都有旧例,整套人马从云溪山搬回来立刻可用,倒不必她费心。
给十七娘的女使们要从现在就开始留心。
徐家女使的来源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徐家本有的家生子出身,或是祖辈在府中服侍、或是在庄子上;一种则是府外卖身投来的。
两者到了年岁都可以选择赎身离府还是继续在府里做妈妈,只是家生人赎身的少,外来的攒够银钱赎身的多些。
徐府这两代人口简单,唯一有纳妾爱好的十郎久在外任,导致府内年轻女使的上升道路有限,倒是省去许多别府乌烟瘴气的事端。
年轻郎君好色的、盼着女儿以身换荣的、指望凭着容色一举翻身的……大长公主在宫中见了太多这种糟污事,所对几个儿子打小便教育严格,徐府的家风在京中已算是一等一的干净。
对年轻女使们来说,除了到公主、大夫人身边,能服侍小娘子们便是最好的出路了。照顾娘子几年,陪着娘子长大,能做娘子心腹的自不必说,便是做不成,到了年岁离开娘子身边,能得一笔丰厚的赏赐添妆。
徐问真要为十七娘选拔女使的消息一旦传出,必然八方瞩目,府内各个管事家的心思都要打过来。
徐问真不怕这个,甭管是什么出身,只有做事诚恳认真的才能走到问星身边,不怕她们在问星屋里偷奸耍滑,若真有了,对问星是一种历练。
只是好样子的难挑,徐问真中午在心里拿定了章程,便趁着问星午睡起来前唤了秋露过正房来,说了此事。
“倘若五月里要搬进园子,十七娘身边必得添置人手。你近日留心了好的,女使细细筛选出两大四小先让进来,跟问星熟悉着;照管炉火婆子不妨叫如今侍奉问星汤药的那个董婆子继续侍奉,你看她如何?”徐问真慢慢地说。
秋露坐在脚踏上随手整理含霜留下的丝线,笑道:“董婆子性子沉默些,做事倒很有条理,娘子派给小娘子的人果然不错。”
问真阖着眼,有些懒散地“嗯”了一声,秋露又继续道:“娘子要为小娘子选女使,消息传出去必然有人蜂拥而至,其中好的想必不少,有您的话,我回去可放开手漫着挑了。”
徐问真掀起眼皮睨她一眼,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是躺的时间越长,露在外头的皮肤烫得慌。她随手从旁抽起丝帕来遮在脸上,一边慢悠悠道:“你能把天上的仙女选下来,算你的本事。”
秋露抿嘴儿只笑,徐问真又道:“年纪小的你多留心,要给明苓先预备下几个相当的。人的模样品性都不一定,或许如今瞧着还好,过两年又变了样子,还是要多做准备。”
秋露笑着应是,外头女使进来回:“娘子,五娘子到了。”
“我要去赴美人约了,你就留在家照应小的吧。”徐问真潇潇洒洒地起身,趿着软底燕居鞋慢吞吞往卧房走去更衣,一边叫问安:“往屋里吃茶来,宫里新赏的紫笋茶,记得你爱吃。”
——她当然不是时时刻刻都端正雍容的,从早到晚板着多累呀。
这几年在外头自在惯了,需要装人的时候少,每天凉榻上午觉歇足了,带着人悠悠闲闲地就晃进山,赏花听泉,林中散步,偶尔在激流水边奏起琴或吹一曲萧,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如今回了家,倒是得收敛一些——至少不能懒得吃饭就耍赖不吃,懒得起身就一睡一上午。她祖母第一个看不惯,要来念她。
问安笑着应是,被请到书房来吃茶,又笑吟吟地与秋露打了个招呼。
秋露见了她如今安稳沉静的模样,不禁佩服这位五娘子的好涵养,待她十分尊敬,并不敢受她的礼,只笑着道:“五娘子多礼了。如今虽是春末夏初,可正午日头很厉害了,娘子出门该叫女使们打把伞遮阴的。”
问安态度很温和,笑着与她闲话,“早上去学里瞧了问宁她们,出门时还没觉着热,便没在意。”
卧房里,徐问真换了出门的衣裳。因只是寻常闲逛,衣饰并不十分奢华,只将上午那件素净褙子换做一件蓝底织月白暗花的,挽一条轻薄密软的云州绫披帛,乌黑柔软的长发梳做随云髻,头发已经很厚密沉重了,徐问真更嫌珠玉沉甸甸的,含霜左右打量一番,取竹剪子出门半晌,剪回一朵绿云牡丹来。
如今还在牡丹的花期,大长公主酷爱牡丹,收集诸多名品,自然不会亏待了徐问真。
如今临风馆里便有玉露、绿云两种名品正在花期,玉露颜色洁白如雪,花瓣层层叠叠,似碎玉叠珠;绿云是一抹碧水般的清淡幽绿,颜色随着花朵绽放逐渐由深而浅,花朵怒放时花型慵懒状如轻云,颜色清浅如绿水,风皱起花瓣,正如绿水波澜、轻云飘曳,因名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