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事。”皇帝冷声吩咐,“今日护驾有功者,无论生死皆可封爵,死后便由子嗣承袭,妻子老母皆可受封诰命。” 那天的记忆实在刻骨铭心。 此后每逢阴雨天,他都疼痛难忍,冷汗透衣。 皇帝手里执着一卷书在看,太医还在为他换药,内衫只穿半边,肩上披了件外袍。 “不了,朕亲自去见她。”皇帝系上衣带,穿好外袍,上了辇车,不刻就到了永安宫。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伏在阴暗的角落里,听到动静放缩了一下,眯着眼睛朝他望来。不过几日光景,她头发半白,面色蜡黄,竟像是老了一轮,远不似曾经那样光彩夺目。 太后眯着眼看了他半晌,痴痴地笑起来。 很快,一双皂靴停到了她面前。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杀就杀,有什么好废话的?成王败寇,哀家无话可说,只恨当年不直接杀了你这个孽种,留你苟活至今,反倒害了金城和玄翊。” 早就知道结果,这一趟不该来。 “朕没有杀他,只是将他软禁,朕还是念着他这个弟弟的。”李玄胤道。 可那到底是他的亲弟弟,他嫡亲的弟弟,他不但没有杀他,还放过了他的四个儿子,可她永不满足。 他心里如千刀万剐钻心之痛,可终究仍是淡然道:“朕不会杀他,也不会放了他,如果他能安分守己,朕也会赡养他到天年。可他若是不安分,母后就不要怪儿臣无情了。” 李玄胤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姜氏和他说的话。 是夜, 紫宸殿内只亮着两盏地纱灯,因皇帝不看折子, 便只摆在角落里,暖黄色的灯罩一盖,光芒变得黯淡又柔和许多。 刘全过来时,小夏子和另一个小太监小陆子就在门口徘徊, 他皱着眉,又怕打扰皇帝看书, 压低声音将两人呵斥一通,问两人在干嘛。 刘全的神色也肃穆了几分,犹豫会儿,将两人打发了, 自己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虽然他平时就很内敛, 与皇帝待了数十年的刘全却能敏感地察觉出他今夜的不同寻常。 “……陛下。”刘全忍不住开口。 刘全噤声,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可能要碎开了。 李玄胤抬手抹去眼中残泪,缓缓起身,面色已经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淡静,语气淡到听不出什么情绪:“刘全,你去替朕办一件事,做得隐蔽些,不可走漏风声。” 他名义上是御前总管大太监,实际上是内卫首领,专为皇帝刺探朝中情报,势力遍布各大朝臣的宅邸后院,皇帝若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办,他便是最锋利的爪牙。 “去帮朕除一个人。”皇帝的语气冷漠到,好像这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路人,“漕帮前任总舵主,费远。” 殿内重新归于沉寂,李玄胤负手站在窗前,心底同样心如止水。 “我告诉你,因为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你是南楚人,还是南楚孝文皇后之子!昔年南楚齐王叛乱,弑兄杀弟登上帝位,孝文皇后便殉节了。太-祖皇帝与孝文皇后曾是故识,倾慕于她,才将襁褓中的你带回,不然你以为太-祖皇帝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爱屋及乌罢了。” “你以为费远是你的恩人?你不过是他的棋子,指不定哪天他就把你的身世昭告天下。皇帝血统不正,名不正言不顺,届时瑨朝大乱,他们漕帮要取大瑨岂非如探囊取物?” 姜氏的话他并非全信。 李玄胤漠然地看着头顶的一弯冷月,只觉得那色泽凄清、宛若透明,美好虚幻到不真实。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微的凉,可站久了,好似这一点微薄的知觉都失去了,天地间只剩下安静的风声,一声一声,在耳边回荡不绝。 他勾起唇角,眼底却没笑意。 彼时,她正抱着团宝在东暖阁给他剥果子吃,满满的一盘红果,鲜艳欲滴,因她手抖的动作纷纷滚到地上,咕噜噜散了一地。 “据说是内乱。”刘全跪在地上道,“漕帮内部乱了,在关河渡□□发了空前庞大的械斗,费先生身中数刀,被乱刀砍死。” 她蓦的朝他望来,眼神带着祈求和恳切,好似是想要他给她一记定心丸:“玄胤你说。师父他武功高强,怎么可能出事呢?” 眸底厉色一闪,如箭矢般射到刘全面上,“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了毒?”舒梵怔怔从榻上起身,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舒梵站在那边不言不语,仍不能相信,手脚好似被冻僵了,不能动弹分毫。 可很快,那颗心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心痛难当,一半是冷漠决然。 安慰到后半夜,李玄胤才从重华宫出来,刘全一路跟着他,垂着头默然不语。回了紫宸殿,他才叫住他:“你做的很好。” “但还不够干净。”李玄胤坐下,以手支颐,平静地望着案上的烛火。 刘全身影晃了晃,声音艰涩:“是,奴婢知道怎么做了。” 瞻园的一场大火,埋葬了他仅剩的亲情,也焚毁了一切不得见天日的秘密。 李玄胤站在城墙上,任由夜风吹得身上明黄色的大氅猎猎作响,寒意刺骨,却叫人无比清醒。 作为母亲,哪有不爱自己子女的? 曾经在高举屠刀时也万般纠结、不忍,都如一记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他脸上。儿时姜氏模糊的慈影如水中波纹,晃动着破碎,最后清晰地定格成姜氏死前狰狞的模样。 手中佩剑“呛”的一声出鞘,手腕翻转,雪亮锋利的宝剑映照着凄冷的月色,倒映出他冷漠阴鸷的脸。 “朕有生之年,一定要踏平南楚。” 什么南楚皇子?什么漕帮?灭了南楚,届时楚民皆为瑨民,还有什么血统之分? 早在皇帝亮剑的那一刻,刘全就跪倒在了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皇帝将剑插回剑鞘,容色淡定:“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