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珣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珣”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大周四万座佛寺,为永安公主祈福的长明灯在一夕之间同时熄灭,再也无法点燃。 而三十年前的凤阳阁,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缓缓睁开了眼。 她不是魂飞魄散了, 这是哪里? 侍女兰香恭谨进来, 递给她一封书信:“公主, 这是郑郎君的书信。” 郑筠虽是她的未婚夫, 但还没有成为驸马, 所以兰香等人都是唤他“郑郎君”。 她愣愣看着兰香, 兰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是不想收郑筠的书信,于是小心翼翼问着她:“公主,这书信,是不是给郑郎君送回去?” 这是约她今夜戌时, 去宫中荷花池相见的书信。 对于这封想要她性命的书信, 李楹三十年来,每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看完后,大脑愈发浑噩。 李楹没有回答, 兰香也不敢作声了,李楹虽然脾气温和,从不苛待宫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因此凤阳阁中无人敢轻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问兰香:“兰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殒那日。 兰香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宫室中,静谧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怪不得鱼扶危和她说,枉死城的鬼吏,着红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地府两次抓她的鬼吏,都是着绿衣,反而鬼吏在长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着红衣。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李楹茫然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姜贵妃点了点头,李楹就如儿时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会。” 李楹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却似醒非醒说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见到博陵崔氏,一个叫崔珣的郎君,无论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李楹“嗯”了声:“他字望舒,阿娘,你不要忘了。”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执拗道:“阿娘,你答应我。” 李楹心中松了口气,她其实还想跟姜贵妃,也就是日后大权独揽的太后说,能不能对崔珣好一点?不要打他,也不要罚他,但话到嘴边,却化成幽幽一声叹息,她含糊说着:“阿娘,我还要去阿耶那里,我先走了。” 李楹颔首,她起身,穿上重台履,最后回首看了姜贵妃一眼,才慢慢走出了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