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痛抬手,准备披上中衣,李楹又道:“我来。” 崔珣还未回答, 李楹却又抹着眼泪说道:“你肯定跟我说,不疼,但是, 你也是人,怎么可能不疼呢?” 这六年,他自尸山血海中爬出, 行修罗道,做恶鬼事,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身上旧伤又添新伤,数也数不清, 但从未有人问他一句,他疼不疼。 因为修罗道的恶鬼, 是不会疼的。 他怔怔看着李楹, 卧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未燃尽的烛火照映在李楹噙泪的脸庞上,将她的轮廓打上一层柔和光晕,崔珣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洒在青石砖上,如琉璃般晶莹透彻的月光。 他喉咙晦涩动了动,有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那三个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崔珣低低道:“生气了?” 她哭到眼眶泛红,崔珣看着她,却微微笑了笑,他慢声说道:“从丹凤门出来,回宣阳坊时,会经过一家名为福满堂的点心铺。” “糖霜……”李楹喃喃道。 李楹愣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崔珣背影,直到他走出卧房,关上直棂木门,身影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忽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腰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寻,最后翻出一块,琥珀色的糖霜。 崔珣额上已经沁出细密冷汗,他忍痛道:“谢太后。” 太后眼神仍旧十分漠然,她淡淡开口:“笞伤还没好,就去鬼市查猫鬼一案,崔珣,吾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忠心可嘉?” “哦?”太后嗤笑一声:“这吾可真未看出来。” “吾已处置过你了。”太后看着那跪于珠帘外血沁衣衫的身影:“吾今日只想听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带着微微颤抖,太后沉默不语,崔珣叩首:“臣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臣,想还他们一个清白!” 崔珣背上衣衫黏在血污之上,稍微一动,衣衫就会扯到伤口,痛彻心扉,他眼神茫然,喃喃道:“臣只是觉得,他们结局,不该如此。” 崔珣身上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吸气声,仿佛在尽量控制自己的疼痛:“臣打扰公主死后安宁,罪该万死,但臣梦魇之中,总会重见落雁岭一战,所以才一时胆大包天,请太后降罪。” 崔珣跪在地上,冷汗一滴一滴,滴到乌木地板之上,太后又道:“不许再有第二次。” “猫鬼一案,你全权负责,王公贵胄,俱可先抓后审,无需向吾禀报。” “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太后眼中,似有一丝浓到化不开的悲哀:“去吧,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要害吾,但愿,不是他……” 崔珣进宫之后,李楹缓了好大一会,才渐渐止住抽泣,她将掌心糖霜含于嘴中,糖霜的甜味暂时冲淡她心中的悲苦,但看到紫檀案几上染血的匕首时,她心中仍然止不住委屈想着,他自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她也不想再管他了。 糖霜含在嘴中,渐渐完全化了,李楹擦了擦眼泪,起身回到书房,她寻王燃犀受伤的时候,就住在崔珣的书房,等崔珣受了伤,她又住在书房,方便照顾他,她住在书房后,崔珣就将东西几乎都搬到了卧房之中,包括那个装满秘密的乌檀书架,所以这书房,就跟她的一方小天地一般。 似乎好了很多。 她刚想到这个,就又怔了一怔,她不是说她再也不想理他么,那又何 她着恼的摇了摇头,她不要理他,也不要再照顾他,他要虐待自己的身体,就让他虐待去,反正疼的也不是她。 但来的不是崔珣,而是一个长安花贩。 哑仆倒也不恼,他接过篮子,指了指院中的海棠树,比手画脚了下,花贩笑道:“老翁是剪了海棠花枝吧,海棠花摆在房中,也好看。” 哑仆递了几枚铜钱给花贩,花贩拿过铜钱,好奇道:“只是,这崔少卿怎么突然喜欢花道了?以往也没听说他让哪位花贩送花。” 哑仆颔首,花贩有些迷惑:“不喜欢花还买花?” 院落中,李楹看着花贩嘀咕的背影,花贩不明白,她却明白了。 他不喜欢花,自己的卧房中也从未摆放过鲜花,那这些鲜花为谁而买,不言而喻。 迎春花花朵玲珑鲜艳,李楹将花蕊放于鼻尖轻嗅,香气芬芳清雅,她拿着那朵迎春花,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门外。 等马车快到崔府时,他便下了马车,让驱车之人回了察事厅,自己则走于路上,徐徐凉风吹拂,被疼痛扰的晕沉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不少,他细细想着猫鬼一案,太后说的不错,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所以,必然是有人偷盗。 那这人,又是怎么找到蒋良的呢? 不过他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小娘子看到他,扬起脸,笑靥如花:“崔珣,你回来啦?” 福满堂的糖霜, 果然很好吃。 三千声报晓鼓后, 长安城又是新的一日。 只是当崔珣下令缉拿尚衣局可疑人等时,当日看守库房的女史却突然畏罪身亡,线索又断在了此处, 不过线索虽断,崔珣却更加断定, 猫鬼一事, 定然不是蒋良一人之谋,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晚香于二十九年前被太后杖杀, 尸首埋于城中乱葬岗,过几日,便是寒食节,寒食节后,鬼门关关,所以大周将寒食节定为祭扫之日,以免鬼门关关上后阴间之人收不到焚烧的纸钱。 武侯抓到妇人后,便将其带回了察事厅,崔珣得知消息后,准备乘坐马车赶去察事厅,李楹却说:“我也想去。” 崔珣点头:“那便一同去吧。” 崔珣似是看出了她的迟疑,他经过她身边时,轻声说了句:“不会了。” 只是察事厅门口的石阶上,却坐了一个约莫四岁的稚童。 “严三娘?” 这四岁稚童不走,他们也不能打他一顿,否则,察事厅在长安城更要成过街老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