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云廷眼眶一热:“多谢小娘子。” 李楹默默点头,忽两人听到锁链声声,转头一看,街坊边身着红衣拿着锁链的鬼吏已经在白雾中步步靠近,盛云廷忙将李楹推往街角:“小娘子,快走!” 盛云廷点头,他忽想到什么:“对了,小娘子,记得转告十七郎,某的尸身,就埋在通化门外。” 李楹抿了抿唇, 透明身影穿过紧闭的大门, 走了进去。 书房里,崔珣身披黑色鹤氅, 正提笔在白麻纸上写着奏疏,他此病来势汹汹, 才写了几个字, 他便停下掩袖咳嗽一阵,咳完后, 他又平静握起雀头笔,继续书写着, 白瓷油灯暗黄光芒中,他提笔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伏案的身影更是形销骨立,格外清瘦。 崔珣忽然停了笔,他微微抬头,待看到站在门外的李楹时,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冷淡道:“你怎么又来了?” 崔珣手中的雀头笔没有握住,啪的一声掉在了白麻纸上,溅起一片墨汁,他面上神色虽仍波澜无惊,但是掉笔的动作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望着李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盛云廷的?” “他的魂魄,不是在枉死城吗?” 崔珣按在书案白麻纸的手指开始慢慢收紧,白麻纸在他手中逐渐变形,指尖已微微发白,他似乎并不敢问,他不想听到那个答案,但最后,他还是问李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珣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李楹猜对了,她心中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亏她还以为崔珣尽心尽力帮她研究案情,又冒着风险去抓王燃犀,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抓王燃犀,就不是为了她。 崔珣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愈发苍白,李楹忍不住苦笑:“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该说点什么?机关算尽一场空?” 此时此刻,他神情竟然有些可怜,李楹遇到他以来,他向来是冷淡倨傲的,就算在上元灯会被数人当面羞辱,他也是漠然置之,李楹根本想象不到,他也能这般低声下气。 李楹藏在袖子的手又狠狠捏了下断甲处,她疼的一哆嗦,目光也清明起来,她看着崔珣,语气十分平静:“我既答应了盛云廷,便不会食言。六年前,天威军被困,盛云廷奉郭帅之命,前往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之时,被中郎将沈阙和王燃犀诱骗进长乐驿,乱刀砍死。王燃犀怕冤魂缠身,所以一道镇魂符,将盛云廷魂魄镇于尸身,整整六载,不得出。” 的魂魄也终于逃脱桎梏,他魂魄得出后,第一件事,便是跨上战马,急如星火,打马直奔长安城,只为将故帅所托禀报圣人,求他发兵,救出被困的五万天威军。” 她失望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将盛云廷的嘱托告知崔珣,盛云廷觉的重要,或许崔珣压根就不会在意,罢了,就算崔珣不在意,但她答应了盛云廷,她还是会告知他。 李楹顿时被吓呆了,本来准备好的话连半句都说不出来了。 崔珣的衣襟上、手背上,全部都是鲜血,他茫然的看着染满血的白麻纸,白麻纸中间写了一个“忠”字,鲜血蜿蜒流淌到那个“忠”字上,将“忠”染成了一片血红。 崔珣茫然抬首,他唇角仍残留一丝血迹,血迹的殷红,和脸色的苍白,形成鲜明对比,更衬得殷红如凋零赤薇,苍白如冷山皑雪,几缕墨丝凌乱垂在赤薇皑雪边,明明这是在人间,但李楹却忽有一瞬间觉的,她面前的情景,瞧起来,甚至比生死道的漫天曼珠沙华还要凄艳绝望。 他呆呆看着那破了的白麻纸,看了很久,李楹已经不敢再唤他,他却终于开了口,他一开口时,李楹才发现他声音都在不由自主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崔珣,这样慌乱失措的崔珣。 李楹镇定了下心绪:“他说……沈阙与王燃犀既然杀了他,那证明天威军覆灭必然有冤,他说天威军五万人只剩你一个人了,让你给他们洗雪昭屈。” 昭屈…… “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 崔珣眼前,似乎出现了书简上密密麻麻的天威军家眷名录,其中朱笔划去的人名越来越多,他只觉心脏处 “还有……他说,前路艰辛,天威军全军将士……跪谢!” 他掌心已经血肉模糊一片,任凭指甲再怎么深深掐进去,也麻木到没有痛觉,当肉体的疼痛都无法转移内心痛楚时,他双肩无法抑制的开始颤抖,他紧紧咬住牙关,但眼泪还是一颗一颗,从眼眶溢出,滑下他苍白如鬼魅的脸庞。 这个残忍至极的酷吏,这个冷酷无情的奸佞,也会哭? 他哭起来时,咬着牙,没有声音,只有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从苍白脸颊滑落,砸到白麻纸上,白麻纸上血和泪交织到一起,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血,什么是泪了。 她对崔珣的无比憎恨,都被此刻的震惊给冲淡了,除了震惊,她竟然还有一丝对崔珣的怜悯,这让她都差点忘了来时想好的报复。 李楹这才想起自己盘算好的报复,她收起心中的怜悯,缓缓点了点头。 李楹道:“我不会告诉你。” “我说,我不会告诉你。” 崔珣怒视着她:“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崔珣愤怒至极,他忽掐住李楹的脖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崔珣愣住,他失魂落魄的放开李楹,李楹捂着脖子剧烈咳嗽了声,她警觉的看着崔珣,崔珣却忽惨笑一声,他徐徐跪下:“我求你告诉我,云廷的尸首,在哪里?” 李楹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想起自己在地府差点被鬼吏抓走,想起奈河里波儿象分食亡魂的残忍景象,想起摆渡人说的“那不是个好人”,她又硬下心肠:“崔珣,你不是个好人,我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你帮我抓到真凶了,我再告诉你。” 李楹也知道,正当她以为崔珣不会为了一个埋尸之地放弃自己身家性命时,忽崔珣目光茫然,轻轻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就像崔珣所说,要看到底是谁杀了李楹,就看谁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 而无人否认,李楹之死, 最大受益者, 就是太后。 太后只是问他:“望舒, 你到底为何要囚王燃犀?吾可不信,她什么图谋不轨之处。” 珠帘后,太后轻笑一声, 她直视着崔珣:“当真?” 崔珣的这句话,显然正中太后下怀,她笑了一笑:“今日天气不错,望舒,你伴吾去太液池走走吧。” 崔珣谢恩之后,太后才道:“你这病,让御医瞧过没有?” 太后点头:“那些弹劾你的奏表,你也不需忧心,有吾在,圣人也不敢发作你。” “裴观岳等人,心心念念,要将吾赶去兴庆宫养老,但吾不会趁他们的心,否则,三十年心血,会付之一炬。” “三年前,你在大理寺的监狱里,也跟吾说这句话。”太后似是想到当日那个生于绮罗、长于珠玉,本应泛舟曲江,听雨品茗的博陵崔氏子,却在阴暗囚牢中,拖着遍体刑伤的身躯爬向她,用被拔光指甲血淋淋的十指抓着她的裙摆奄奄一息恳求,她徐徐道:“否则,就凭你出自博陵崔氏,吾就不可能用你。” 没有人知道太后为何这么憎恶博陵崔氏,许是太昌帝修《宗族志》一书,群臣将博陵崔氏排在李氏皇族之前的旧怨,又或许是崔颂清为相的时候与太后有了矛盾,总之,太后临朝以来,没有用博陵崔氏一人。 太液池侧,杨柳青青,崔珣裹着雪白狐裘,身影清雅如玉,与绿柳一起倒映在碧波之中,显得他像一个抚琴观鹤、淡泊名利的世家贵胄,但谁能想象到,此人非但不淡泊名利,而且心狠手辣,恶行昭彰,根本是个人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活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