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那只是凡间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海滨小城。 在这样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海滨小城里, 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驼子。 因着这把子好力气, 和这件奇事, 这条街上的人当天便都知道了这个驼子,很快, 城里许多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城里来了一个力气很大的驼子。 若单是这般, 或许还能博得几分怜惜。对于这般不走运的人,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心生几分怜悯。 所以大家总是唤这个驼子——“阿丑。” “阿丑,帮我家修一修屋顶。” “阿丑,给你这几天打更的工钱。” 阿丑总是沉默地做活儿。因了他着实是有一把子好力气,对工作又完全不挑剔,给他什么活儿他就做,是以虽然他生得这样惹人嫌恶,却也还是不时有些脏活累活找上门来给他做——不消说,工钱自然是比旁人要薄一些的。对那些没得挑的人,工头也好管家也罢,总忍不住要格外刻薄。 不管是受了如何不公的待遇,阿丑都不说话。 阿丑不玩女人,不赌,也不好什么吃食,他只是喝酒,日复一日地喝,手里但凡有点钱,便是不吃饭也要去换酒喝。也不拘是什么酒,旁人请的梨花白他喝得,两文钱一大碗的兑了水的烧刀子他也喝得。和寻常的爱酒之人不同,他像是全喝不出酒好酒坏,只当做是水一样灌下去。那喝法在旁人看来简直吓人。仿佛他就是靠这酒活着,离了这一口酒就活不下去。 他醉醺醺地去做事,醉醺醺地做好,再醉醺醺地去领些工钱,醉醺醺地离开。拿这工钱去打些酒,再醉醺醺地睡下。 这让小城里的人们啧啧称奇,也有些好事儿的起了好奇心。但不管他们怎么逗他,阿丑都和一滩烂泥似的不起反应。久而久之,闲人们也就厌了,散了。 他就像是混不在意自己今天在哪里,明天又会在哪里。桥洞睡得,阴沟旁也睡得,烂草棚子也不碍着他的事,只要有酒,他哪里都躺得下。 寻常人像他这样的活法,怕是早就病了,死了。可或许是人贱命硬,阿丑怎么都死不了。 阿丑不爱说话,也不哭,也不笑,只是终日木头一样活着,牛马一样做工,牲口饮水一样喝酒。 阿丑有时会不知道去哪里这件事,便也没有什么人关心。 而买糕点的阿丑,也与平日不同,总归是多了几分活气。他那双黑眼睛,平时总是棉布上烧开两个焦洞似的,只有拿着糕点的时候,还有一点点光。 老文头也曾经开玩笑似的问了他买糕点给谁,是不是要去哄亲戚家的孩子。但阿丑每次都只摇摇头不说话,那被火烧得一片疙疙瘩瘩的面庞上扯出像是笑的样子,看起来更是丑陋,却总归是不像个木头捶打出来的怪东西了。 风霜雨雪都是不公的,因为它们一样地落在所有人头上。富家大族便是牛马猪狗住的也是砖石砌的屋子,贫民窟里无论男女老幼住的都是破草窝棚,有的甚至只有一卷破烂草席,经不住风,扛不住雪,一吹一压,便是垮了。 阿丑本也应该死在那个冬天。 聊来聊去,最终也只能归结于“人贱命硬”四个字了。人越是活得苦痛惨酷,越是不如死了得好,老天越是不收,要多留他在人世受多番苦楚。 这世道上,人要是不值钱,命也就更加贱。死了便也就 阿丑认得的许多人都不在了,但他还活着。虽然活得猪狗不如,也还是活着的。 因为城里的小宗门忽然来了城北的贫民窟,修了不少结实又暖和的新棚子,让这里的百姓得以住下去。他们还在城中四处都设了施粥棚,供吃不上饭的人一日来领三餐。那施粥棚虽然叫施粥棚,却不止施粥,还施舍些好饭好菜,间或还有些荤菜可以吃。 有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原来是因为上界最近在办喜事。据说昆仑的仙子要嫁给东海的神君,为了庆祝他二人定亲,与昆仑和东海有关的宗门都在行善事——据说这是那位仙子的主意,她早年行走人间,见多了世间苦难,便借着自己定亲的时机,多接济些穷苦之人,算是积攒功德。 “管她是为了积攒功德还是赚些好名声,吃饱了肚皮才是最重要的!” 人们交口称赞着昆仑仙子与东海神君的功德,谁也没有留意到,阿丑默默走出了新建给他的棚子,独自走到烂泥沟都结冰的桥下。 谁还能认得出这是昆仑墟的少年英才?谁还认得出这是大家所推崇仰慕的小师叔殷风烈? 他知,于白飞鸿来说,殷风烈是早就已经死了的。死了许多年了。 他也知,只要他去找她,只要她认出来他,那么,白飞鸿一定会跟他走。抛下即将到手的神君夫人之位,抛下昆仑墟的一切,悔婚背约,叛离师门,跟着他走。 即使要与过往的一切为敌。 他猛地挥起拳头,重重砸在肮脏的冰面上,把混着杂草的冰层砸了个粉碎,溅起许多泥水。 泥水和着血水溅了他满身满脸,溅得他的眼珠都是一片通红,可他无法说话,被深海的水压弄坏了的喉咙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不堪入耳的嗬嗬声。 就让她当他已经死了。就让他永远在她心里做个死人。 那位剑道第一人既然愿意以道侣身份迎娶白飞鸿那样出身低微又修道无望的女子,还做出了这样的排场,应当也是真心爱惨了她。 阿丑看着冰面上破碎的影子,摸出一个冰疙瘩似的窝窝头,用脏兮兮的手塞进嘴里。 那声音实在过于凄厉,比鬼哭更甚,以至于有快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人敢去那泥桥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