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等的人,一直到日头开始西斜,才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这座城镇坐落于雪山寺附近,是以,镇上的百姓对僧侣总是很尊敬的。看到这样一个小沙弥坐在茶馆门口,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有些带孩子的父母还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来。茶馆里的客人要走的时候,还忍不住要给这小和尚一把花生蚕豆什么的,堆着堆着,就堆了这么一座小山。 因为他是陆迟明。 三日之前,他弑父杀母,血洗空桑,堕魔后杀害剑阁阁主……种种匪夷所思的惨事已传遍四海八荒,人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不免弃若敝履,同时更不免噤若寒蝉。 只不过,雪山寺佛子便是这寥寥数人中的一个。 “你要吃吗?”他问。 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野果,半熟的果子带着浓郁而又青涩的香气。向阳的一面已经红了,背光的一面倒还透着些青。他将这个苹果握在手里,并不急着吃,也没有要丢掉的意思。 “你不吃吗?”他问,“这是山上的果子,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吃一口试试吗?” 果子只是普通的果子,没有破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是灵果,也不是毒药。雪山寺佛子特意将这枚果子带给他,或许只是因为,这是山寺附近的野果,佛子今日要来见他,正巧见到了,便想要将它带来给他尝尝。 宗慧小和尚:“……” 小和尚睁着大大的眼睛,眼巴巴地把他望着。 宗慧小和尚:“你……” “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什么……” 重申一遍,他很肯定这个野果里没有毒,没有诅咒,也没有术式。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再普通也不过的果子。 他应该有什么反应? 陆迟明了然。 “……” 小小的孩子仰着头看他,不知道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出了什么,那种孩子气的神情慢慢从他脸上退去了。 佛子稚嫩的面庞上,显出不合年纪的通透与悲悯来。在旁人看来,有如神佛一般。 “不只是味觉,你的触觉和视觉应当都出现了损伤吧。听觉的反应也很迟钝……痛到已经听不清别人说话了吗?” “还好。”他淡淡道,“痛得久了,现在已经不觉得痛了。” “罢了。”他说,“现在说这些都已经为时已晚。” “此处人太多。”佛子环视左右,率先朝另一个方向抬起头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不要打扰别人正常做生意。” 陆迟明抬起眼来,殷红的双目在四周淡淡一扫,被其然到的人惊恐得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他却没有看任何一人,只是再度轻轻颔首,算是应承了佛子的说法。 雪山寺佛子双手合十,再度对茶馆里的小二鞠躬道了一声谢。 而后,秋风骤起。 待到风静尘息,众人探头望去,这里居然已没有了任何人。 在方才小和尚坐着的地方,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静静躺在长凳上。 【四】 这世上可曾有比冰更清,比雪更白的花? 雪山寺之所以得名为“雪山寺”,不只是因为它地处高远,位于连绵的雪岭之间,更因为它的腹地,有一大片比雪更清的优昙婆罗花海。每隔一百年,优昙婆罗盛放之时,远远望去都如同一片纯白的雪海。 花的清光压过了雪光,连绵地向着远方盛放,唯有盛放可以形容这一景象——起初,只有零星的几朵白花,而后,盛放的花朵在转瞬之间化作汹涌的海洋,淹没了这一片雪原。花开的姿态,本身就如同一次盛大的烟火。 若是有人从远方遥望着这样的美景,怕是只会觉得惊艳万千,却找不出任何文字可以描摹吧。 花海之中,积雪之上,却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无论是佛子宗慧还是魔尊陆迟明,都不曾踏伤一花一叶,不曾踏雪惊尘。人才会拥有的修为,然而这两人,却都理所当然地践行了。 年幼的佛子抬起眼来,那双澄澈的眼瞳注视着陆迟明,良久,他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不合年纪的苦笑来。 “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 “佛子今日既然来见我,便应当是已经知晓了一切。你也应当知晓,‘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如今归墟大阵已破,除此一计之外,已再无他法可想。” 那是昆仑墟太华长老希夷所作出的预言。 雪山寺佛子在这一万年间转生的次数已不可计量,作为继承宿世因缘与记忆之人,他自然也知晓这天地的秘辛,知晓希夷为何会作出这样的预言,也知晓陆迟明为何会作出那样的行动。 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陆施主,你杀戮太过了。”佛子的面上浮现出些许悲悯之色,他望着陆迟明,神色复杂难言,“这一万年来,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想到了这法子,也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拥有实力将其付诸实践。但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你可知为何?” “因为他们无法了断尘缘。”他说。 佛子望着魔尊,声音里透出些许悲哀之意。 即使是真正的神祇,也无法做出这般残酷的伟业。 “即使是真正的神明也不会这样做出这样残酷的选择。” “一千二百年前,鹿王希夷之所以弃绝人世,便是因为人族背弃了妖族。在那之前,人族与妖族为了度过浩劫,在希夷的主导之下达成了同盟,然而,为了度过眼前的难关,人族做了绝不可以做的事。” 那是人族历史上最为肮脏也最为黑暗的一页。 雪山寺佛子闭上了双眼,宿世轮回以来,他不知见证了多少悲剧,其中最为凄惨也最为让他痛悔的,便是那名友人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