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提及京师落了第一场雪，其实就是在隐晦地诉说思念。譬如说起小长华的用功，其实就是在提醒她要好好休息，不要太过劳累。唐笙的嘴角再也压不住了，指腹抵上鼻尖，好让方十八看不到她这对着书信傻笑的模样。一旁对着舆图思忖对策的方十八早就猜到了前因后果，瘪着嘴，就差把ldquo无话可说rdquo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唐笙心虚地端坐好，继续读信，可读着读着，面色却变凝重了。陛下叫她暂时搁置联络东库莫的计划，先全心全意地了解各个兵营的主将情况。信纸搁下了，唐笙一手支起下巴，一手压着信封，四指依次点过，点了一遍又一遍，敲出了酷似马蹄踏地的ldquo嗵嗵rdquo声。ldquo怎么不笑了？rdquo方十八拿着舆图走来，摊在她的书案上。ldquo陛下叫我等一等，在辽东危局未解开前不要轻举妄动。rdquo唐笙的胳膊滑落了，下巴枕在了书案上。ldquo你觉得不能等？rdquo方十八捧了圆凳坐于她身侧。唐笙蹭着手臂点头，目光散了些，好似在发呆。ldquo你是怎样想的？rdquo方十八问。ldquo她应当是忧心我得穿过西库莫与卑室，风险太大。rdquo唐笙答，ldquo亦觉得孙镇岳这帮人不可信。rdquoldquo这帮人mdashmdashrdquo方十八沉吟，ldquo比辽东那群蛀虫稍微好些，但要说可信，还是林将军同我们方家姐妹可信。rdquoldquo是了。所以她改了主意，打算先解了辽东之围。rdquo唐笙道。方十八听她说话，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留意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原因mdashmdash唐笙总用ldquo她rdquo来指代陛下，越来越没大没小了。ldquo是陛下mdashmdashrdquo她提醒她。ldquo陛下改主意了。rdquo唐笙张张嘴吧，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ldquo我要是精通武略就好了。你说，她以后是不是就能安心将整个蕃西交给我了？rdquo提醒失败的方十八：ldquohelliphelliprdquo唐笙直起身来，忽然聚精会神地盯着风挡，好似预判到了什么。ldquo怎么了？rdquo方十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下一瞬，风挡被人掀起，凉意漫了进来。ldquo唐大人，方大人，出事了！rdquo*唐笙和方十八策马赶赴凉州时，装着首级的箩筐前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饶是唐笙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拨开人群行至最前边时，还是被这血腥的场景惊得浑身发麻，动弹不得。一颗又一颗的人头或睁眼或紧闭双眼，面上留着死去那一瞬的神情，诉说着最后的惊恐与怨愤。刺鼻的血味成了冲击最小的一环，那些神情各异的头颅，才是最令人胆寒的。丹帐人有砍下战俘首级，在道边堆成宝塔状用于震慑敌军的习惯。这场景叫做京观，唐笙过去在书里读到时便觉残忍，等真正见到了众多堆叠的首级，脑袋却是一片空白，麻木到连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她呼吸不畅，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一步一步走到箩筐前。围在最前边的军士噤了声，亲眼看着唐笙解下披风，斩成多面，亲手覆在了每个箩筐之上。唐笙的手在颤抖，身体因为抗拒，动作显出几分僵硬。可她不能退缩，黄册制下，军户们不少有着连襟关系。这箩筐里装着的，可能是围观者的兄弟、父亲、姊丈、妹夫helliphellip换俘本是一件利于双方的益事，唐笙本意是缓和缓和关系，换取与丹帐各部进行和谈的契机，也为被俘的受尽屈辱的齐兵谋取一线生机。为表达诚意，齐军在派遣俘虏送出口信后，最先在约定的地点留下了丹帐伤兵，结果丹帐人却借机挑衅，斩杀齐军俘虏，用成堆的人头换走了自己人。唐笙认得最边上箩筐中五官比齐人稍显深邃的人，那是方十八前些日子抓的舌头mdashmdash丹帐人将肢体健全却为齐人所俘的兵丁也斩杀了，一并送回，以彰战至最后的决心。一件披风不够，方十八褪了自己的，一并交给唐笙斩片覆盖。ldquo丹帐人就是牲畜，都该宰了丢进锅中！rdquo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将士们喊声渐大。ldquo同这群畜生还换什么俘，抓着就该全杀了，留他们一命便是留下祸端！rdquoldquo换俘就是妇人之仁！rdquoldquo妇人之仁！rdquohelliphellip唐笙没被这些明显具有指向性的言论捆缚。从血腥的场景脱身，她恢复了静心思忖的能力。丹帐人将十几箩筐的人头送回，一是为了威慑，二是为了搅乱军心，唐笙不能遂了他们的愿。ldquo抬回凉州府衙。rdquo她挥臂，绯袍宽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ldquo唐大人。rdquo孙镇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身身简素的直身袍，瞧着不似武将，更像是哪里来的儒生。他叫住了唐笙，负手道：ldquo本将一早便说过了，丹帐是蛮族，未曾开化，是不知仁义为何物的。rdquo他音量不大，但足够周遭的军士听清。唐笙在牵马回首的那一瞬明白了那些ldquo妇人之仁rdquo的指向言论根源在何处。蕃西也是铁板一块，都是近乎割据一方的军阀，拿着朝廷的钱粮经营自己的势力已成常态。她这种朝廷派来的监军，到蕃西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清各营开支，将真正的支录呈报给万里外的皇帝，削减了国库下一季的粮饷拨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铁板似的蕃西将领应当恨毒了她。见她不吃软的，他们就上硬的：弄臭她的名声，将她变成只有ldquo妇人之仁rdquo的昏聩文臣，为各营军士所唾弃。这样才能让她立不稳脚跟，彻底被赶走。所以，能动摇军心的首级箩筐就这样弃置城门，吸引来数不清的兵丁观望；所以，出了事论，调便倒向了所谓的ldquo妇人之仁rdquo。事关家国兴亡，这帮人也要将自己的利益放在大义之前，何等短视，何等荒诞。他们瞧不上妇人的仁善，那唐笙就要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妇人之仁。唐笙忽然就笑了。ldquo孙大人，何谓lsquo妇人之仁rsquo？rdquo孙镇岳微眯眼睛。ldquo被俘军士会沦落到何等悲惨的境地，你是不知道么mdashmdashrdquoldquo变成丹帐最低等的lsquo两脚羊rsquo，做苦力，被殴打致死已是最轻的。《大齐疏律》上的极刑放在他们那，都算是死了个痛快。rdquo唐笙吐字掷地有声，ldquo本官惦念着将士们，想要换俘，难道换错了么？rdquoldquo可丹帐人并不领情呐。rdquo孙镇岳不谈初心，只谈结果，字字平静，却字字都带着煽动的意味，ldquo放回的这群牲口，伤好后定然会被重新整编，又开弓搭箭，残害我大齐百姓。rdquoldquo那好。rdquo唐笙说，ldquo武宗皇帝《诫将十训》第六条是什么？rdquo孙镇岳答：ldquo武宗皇帝告诫将领，治军以仁为本。lsquo仁者爱人，义者循理rsquo，兵者禁暴除害，是为仁。rdquoldquo池夏之战，武宗皇帝放回池夏俘虏，叫他们带话给池夏城主。rdquo唐笙缓缓道，ldquo你们也称武宗此举是妇人之仁？rdquo孙镇岳原以为她是个只会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的丫头片子，闻得此言，不由得改了观。他道：ldquo自然不是妇人之仁，本官又何曾说过唐大人此举是妇人之仁？rdquoldquo在我看来，仁，便是仁，哪来什么三六九等。rdquo唐笙问道，ldquo我们之中何人没有母亲？妇人若不仁，何来今日的你我？rdquo她抬出了先君之言，又拉上了孝道大旗，孙镇岳自然不能多说什么。他转身环顾军士，呵斥道：ldquo方才是谁口出狂言，说出的混账话！rdquo唐笙懒得再费口舌。她翻身上马，牵着缰绳直面方才的围观军士。ldquo丹帐杀我同袍，此仇必报！rdquo方十八同随行禁军一同高喝：ldquo杀我同袍，此仇比报！rdquo唐笙睥睨众人，语调铿锵：ldquo杀破丹帐虏，报我同袍仇。rdquo方十八单手托举长刀，吼得嘶哑。喊声震颤天际，感染力极强。附和的军士越来越多，一时间，群情激愤，恨不得此刻就奔向沙场。唐笙扳回一成，带着箩筐去凉州府时，心却怎样都放不下来。她彻底明白秦玅观为何不允她孤军深入，同东库莫联络了mdashmdash秦玅观忧心后方起火，觉得她四处找茬的孙镇岳等人，借机将她丢在丹帐，不得脱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