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扬听着。
“08年下半年吧,情况真的就很差了,”她从他刚离开那个时候说起,语气却很轻松,像是在讲故事,“从前,同一届的分析师最多也就淘汰打分靠后的三分之一。但那两年不一样,就算是年初刚刚升了职、拿了优秀奖的人也可能被辞退。后勤部门忙都忙死了,每天回收手机、黑莓、笔记本电脑、还有门禁卡,交易楼层扔出来的彭博机键盘在门口都堆成小山了,办公室里一个个工位就那么空在那里,工作没有交接,就是剩下的人直接顶上,连担心的时间都没有……”
“你那个时候排在第几?”甘扬打断她问。
她啜饮一口酒,说:“我拿了最高分,排在第一。”
“两年都是吗?”甘扬又问。
她点头。那两年她其实过得很不好,但说到工作,又有些得意,只等着听他的反应。
甘扬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丁之童突然想,如果对面坐的是wilson,这个时候一定会对她说:tammy你太棒了!但甘扬不会,他只是看着她,用那种有点骄傲,又有点心疼的眼神。
心脏滑动的感觉又来了,漏跳了一拍似的。丁之童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维港的夜景,玩笑说:“第一年拿高分,我还疑心是因为jv那件事,上面存心笼络我。等到第二年又拿了第一,才觉得自己还挺可以的。”
甘扬说不出话。他早就知道没有人能随随便便地走到今天,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中国女孩子在华尔街的白鞋投行里。但听到她亲口告诉他,哪怕说得那么轻巧,却还是像不一样的。他一瞬想到从前,她一夜没睡从丹佛飞到纽约再到伊萨卡只为了给他过生日,还有那个清晨他在床上拥抱着她的感觉。
丁之童却好像无知无觉,继续说下去:“……ibd的分析师其实就是部门里的公用财产,今天跟着这个vp,明天跟另一个。要是运气不好,可能从头到尾都没人教,熬不到两年就走人了,想升经理那就更难了。
“但我遇到一个很好的mentor,就是我现在的老板。他也是中国留学生,没关系,没背景,全都靠自己一点一点地把基础和信任搭建起来。但他又跟有些留学生不一样,从来不会觉得把这些东西教给别人,自己就会吃亏。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个升上去的,他一直就是整个部门里最善于协调团队的人,是他让我知道,利他和利己并不矛盾。
“外面总是传说我们这一行里的人越aggressive越好,越loud越好,你可能也觉得我们就是一帮一心想赚钱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但其实我们既想赚钱,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些事,而这两者并不一定总是矛盾的。”
甘扬总算听出来了,她这是在跟他叙旧,但也没忘了自己立场。他又有一瞬的失落,而后又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还记得你做的第一个的项目吗?”他问。
“xp能源。”丁之童脱口而出。她当然也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从丹佛飞去伊萨卡给他过生日,她因为加班骗过他,还因为太累了在床上糊弄他,以及在icu里停止呼吸的jv。
“这家公司后来怎么样了?”甘扬存心问。
丁之童眯了眯眼睛,一瞬就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
08年6月石油和天然气价格冲到最高点的时候,xp能源成功完成了定向增发,股价最高涨到1.4万美元一股。没错,1.4万。当时公司里每个高管都拿了几千万的奖金,总裁一个人拿一个多亿,买船,买岛,还买了一支nba球队搬到自己家门口,打球给他看。然后,这只股票又在危机爆发之后的2009年一路狂跌,直到0.3美元一股。没错,0.3美元。
后来有无数专家分析过这一场过山车式涨跌,其实就是在大家都觉得石油和天然气会涨价的时候,靠增发股票或者企业债券来募集资金,然后拼命地囤地,先把规模做大,用预期开采量来催高股价,其实公司手上根本没钱,开采也未必能够完成,一旦油气价格掉下来,或者遇到08年那样的情况,不能继续在市场上融资,瞬间崩盘,无异于庞氏骗局。
“还有你到香港之后做的第一笔交易,后来怎么样了?……”甘扬继续问下去。
“你查过我做的项目?”丁之童反问,这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的。
她到了香港之后做的第一笔交易,是某网络零售平台的一轮融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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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平台号称创立五年,活跃会员500万,拥有自主设计、采购、管理、营销的能力,以及全球化的供应链,旗下还注册十七八个自有品牌,全部都是英文名字。
刚开始做尽职调查,丁之童就试着在他家网站买过几单,商品到手,便知道这就是一桩一次性的生意。在上环街市随便拉个出门买菜的路人大妈来看一看,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几年之后,该平台果然连续两次ipo失败,很快销声匿迹。
丁之童心血来潮又去看过一眼,官网倒是还能打开,但首页上赫然挂着半年前的广告,全部链接都转到了一个不相关的英文网站,还有不少人在留言里问,他们买的储值卡什么时候才能提现。
而在当年,那个项目团队的成员全部都是名校毕业,合作的律师和会计师也是一样。再不济的生意,经由这些人的手写成投售材料,包装成融资项目,也真的会有人相信,真金白银地相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