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你如约而至。少校把自己裹在浴袍里,照样靠在靠枕上。半小时看上去没让他从轻度醉酒中好转多少,红晕依然停留在他的脸颊上。枕头边放着一套东西,这些天你在整理他卧室时已经看见了。一套穿戴式的假阳具。 说实话你不懂如果他这么抗拒,为什么还要继续。但无论如何你不会再让这件事这么进行了。用手指插进少校的身体,这件事谁都能做到。而你会做到更多。 如果你是和德莱恩一起睡,你忽然想,冬天的早上你醒来时肯定不会发现自己被严寒包裹。你们俩多半会靠在一起,在朦胧的晨光中醒来时就发觉彼此紧密地缠在一块儿,你会把手臂自然而然地放在德莱恩身上,就像他会把手掌塞到你的肩膀下。 回想起来这一切真是够奇怪的。你们的顺序完全弄反了,先学会做爱,然后是接吻,最后才是最普通不过的身体接触。你对少校的肠道熟悉得要命,对他的手指和肩膀却还感到陌生。 灯已经关上了,你们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哦。”你听见德莱恩的笑声在你耳边响起,近得过分,温暖湿润的气流随着他的笑声喷在你的耳朵上,让你感到那里有点痒,“因为睡在一块儿总会习惯经常碰到对方的,克莱尔,可你最开始碰到我的时候总像吓了一跳似的,就像……” 你压着他的手腕,半真半假地威胁他要他告诉你他脑子里的内容。德莱恩的手腕被你箍在头顶,他别过脸,闷闷笑起来,“好吧,克莱尔,如果你一定要听……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你知道那种田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可是你开车经过的时候那些兔子们就会猛地从草里窜出来,飞快地跑来跑去,有时候我真担心撞伤它们。” 好吧,受了惊吓的兔子。你很少得到这样的评价,这让你感到一种模糊的好笑,但不是被冒犯。你被那些欣赏者评价为“天才琴童”、“琴键上的舞蹈家”或者别的什么,而米娅总说你无论多紧张总显得过分镇定,“即使弥赛亚降临,克莱尔也不会放声尖叫”。但“受惊吓的兔子”? 你们又说了很久,漫无边际,东拉西扯,话题岔得找不着开头,到最后几乎就是无意义的絮絮低语。你的眼皮像是被粘住,睡眠正潮水一样漫上来。 从黑暗的那一边,少校的声音传过来,同样夹杂着睡意,还有那种熟悉的热度,让你感到他在半梦半醒间放松又舒适,含着完全的满足。 波兰的夏季来得平缓而漫长,温度升高,然后维持稳定。天气相当温暖,但和“酷暑”或者“炎热”完全不是一码事。你喜欢这种天气,就像你喜欢其他温暖宜人的东西一样,它们让你感到心情愉快。 天气在变好,其他事情像是也在跟着变好。 这种事一点儿不罕见,你与他们素不相识。但你看着他们,依然觉得胃部泛起一点抽搐。 不远处的铁丝网下停着一辆汽车,有几个年轻军官正坐在汽车前盖上,或者靠着车门。看不清军衔,但能在这时候闲在那儿休息,你猜他们至少是中尉,或者上尉。其中一个正在分发香烟。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一批囚徒,衣衫褴褛,袖子上有六芒星的标志。 年轻的军官将香烟摆在车盖上,他们一人又掏出了几根。然后其中一个拉了一下枪栓,他抬起枪。 那是赌注。 不,不,你想。这件事也许会发生——但至少不是在现在,在你面前。你推开窗户。声音在舌尖酝酿,下一秒即将出口。他们都知道你,年轻的军官们为你的演奏鼓掌,他们甚至会与你敬酒。钢琴家和犹太人,很多时候,我知道我该觉得光荣,可我就是很难过。” 你想起你听见爸爸的死讯,听见他死在流弹横飞的华沙。你呆楞了半天,游魂一样回了你的住处,在洗脸的时候多洗了三四次。你也没有哭,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描述这一切,描述你胸口那种令人发疯的空洞。 德莱恩顾不上为他的哥哥感到骄傲,“光荣而死”和漂亮的勋章都帮不上忙。他看着棺材,知道那里根本没有尸体,于是觉得胸口发堵,该说的话都被卡死在喉咙。 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让你也难过起来。脑袋抱在怀里,“那可是你哥哥。没人规定为哥哥难过的时候还要想着国家大事。” 那双湛蓝的眼睛盈满泪水,像是刚刚下过暴雨的夏季天空。德莱恩看着你,他重复了一遍,用哽咽的声音,“我知道有铁十字勋章,可西蒙死了。” 于是少校真的哭了一会儿。没人打扰,只有雨声,他埋在你怀里无声地流泪,许久才抬起头,露出一个不算那么好看的笑容。可你就是觉得他很迷人。他因为哭泣显得格外澄澈的蓝眼睛,他凌乱的头发和狼狈发红的鼻尖,那是德莱恩,但要减掉少校这个字眼。 但那句话没能继续下去。 狼狈温暖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德莱恩身上褪去,像是海啸前会出现的大退潮。他动作利索地下床,接起电话,表情看起来不太好。 他挂断电话,对你说抱歉,为假期的被迫中止,有个紧急会议在那儿等着他。“我很想呆在这里”后面总是要跟上一句“可是”,你知道他没有说谎。他真的很想留下,温暖的房间、温暖的被子和温暖的手臂和嘴唇吸引着他,让他着迷,可是他做不到。 你从窗帘的缝隙中注视着他,然而那点缝隙不足以让德莱恩看清你。他只是注视那儿,也许根本没意识到你站在那里,然后几秒之后目光移开。年轻的军官拉开车门,坐上汽车,那个钢铁制品喷吐着白雾,载着他驶向了被重重铁丝网隔离开的另一个世界。 不需要多敏感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德莱恩回到别墅的时间越来越短,表情疲倦。这里没有炮火,焦灼的战场远在千里之外,但战场是张网而不是孤立的一个又一个点。当网的一端被扯住,其他地方也会跟着绷紧。 生产任务在加重,这儿正被当作前线的一个供给方,同时接收从其他沦陷地区送来的集中营囚犯。这里开始变得人满为患,物资紧缺,但是尸体富余。从活着的人到冰冷的死尸,它们之间的转化过程如此轻易,微不足道。一些病痛,毒气,枪支或者子弹——随便哪个都能实现这一点。所以前者逐渐减少,而后者的数量不断增加。 混乱的情况和繁重的任务让军官们神经紧绷,但你知道囚徒们也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在那些军官不知道的地方,总有人能藏匿下来一点儿什么东西,一个收音机,一支笔或者纸张,以及那些别的什么。总之,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局势的变化。七月的最后几天飞快地过去,八月也一样。德莱恩有时候九点才回来,有时候十点,甚至彻夜不归。他开始需要喝一点红酒才能入睡。在你们睡在一起时年轻的军官看起来总是相当不安,他靠着你的肩膀,在睡梦中眉头紧皱。 你意识到他在抓紧时间。 也许是越来越近的炮火,也许是什么别的东西。 “巴黎沦陷了。”他说。然后年轻的军官一头扎倒在沙发上,阖上眼睛,“我还能睡两个小时,克莱尔,到时候千万记得叫醒我,别让我睡过头。” 你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在少校身上披了一条毛毯。他用胳膊肘把身体撑起来,伸手拥抱你。你们在沙发上接吻,漫长而平缓,鼻尖蹭着鼻尖。这个吻结束时毛毯从德莱恩胸口滑到了他腰上,他甚至连腰带都没有解开。 “巴黎不是‘沦陷’,文森特。”你说,“巴黎解放了。” 你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缓深沉,手指在睡梦中微微放松。但你没有抽出手。八月末的下午,你在沙发边坐着,收音机被关掉,钟表发出哒哒的轻响,直到时间已到。 “是我没有松开你,文森特。”你回答他。少校注视着你,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快从他嘴唇边消失,但好像还停留在那双湛蓝的眼睛里,让他看起来没那么累了。 有种鲜明的信任藏在那句话里面,像是他已经确定了你就是那么的好,比你对你自己的信任更深。你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皱缩,它抽搐了一下,为德莱恩说话时上扬的笃定语调和那双笑意未散的眼睛。 “阿克曼小姐。”他向你打招呼,你们开始像往常一样工作。他熨烫一些衣服,而你将它们折叠起来。然后乔纳斯去清洗浴缸,你则把德莱恩那些不需要叠的衣服挂进衣柜。但随后你也进了浴室,在那儿你打开了戴着的项链坠。 一个破损不堪的纸片从精致的项链 乔纳斯将它接过去,他的六芒星臂章被巧妙地拆开了几根线,男孩将那个标签接过去,塞进臂章下。然后你们将臂章缝好。那几乎是仅有的不会在出入别墅时被翻找的地方,拆开再缝上过于繁琐,士兵们厌恶碰那东西,好像一个臂章上沾着足够致命的毒素。况且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难以藏在那么小的地方——除了一张小小的标签。 任何能证明暴行发生的东西都不被允许外流,但是你从德莱恩的鞋底发现了它。它就粘在那儿,没人会检查少校的鞋底,它因此得以保留,你将标签尽量完整地撕下来,压在项链坠下。 “他们会成功的。”你说。 你不知道这些有多大用处,想要逃离的人、标签、图纸,逼近的军队。即使他们成功,那些东西能让这儿快点被发现吗?你不知道,在结果到来之前也无从证明。但你们依然做这些事,你、你们,很多人。曙光将近,而你们不愿只是等待。 “太小了。”德莱恩向你展示它过小的握把,挑了挑眉,有点儿轻飘飘的不屑,“设计真糟糕,我的手都快抓不住它了,在战场上肯定很容易脱手。” “反正它没上膛。”德莱恩嘀咕说,但他还是把它安稳地搁在床头柜上。然后少校微微低下头让额头抵着你的颈窝,他舒适又放心地靠在那,呼吸平缓,看起来快睡着了。 “文森特,你去过毒气室吗?”你问。 看样子他把你当成了其他来问话的同僚,在半梦半醒间回答得相当敷衍,甚至没说明是哪个路易斯。但这已经足够回答你的问题,德莱恩不曾负责毒气室,至少他不曾亲手将那些人送进那些号称是浴室的房间。 你知道这完全是自欺欺人,德莱恩那么忙碌,他从早到晚忙来忙去,总不会是为了你们的胜利有一天会降临。但是知道德莱恩没有负责那些依然让你觉得如释重负。背了有些时候的巨石轰然落下,你看着它滚入深谷,发出巨响,标志着它不会再一次落上你肩头。而在新的压上来以前,你觉得如此轻松。 德莱恩。 而在那之前,每一秒的平静都如此珍贵。 寂静持续了许久,你才明白那只是德莱恩的梦话。 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你们头顶高悬,摇摇欲坠。罪恶的浪潮在轰鸣,天父之言在你耳边回响。你知道有些事注定发生……马鬃迟早会断裂,但不是现在。 你每天都撕掉日历,更新时间。那本日历变得越来越薄,夏天过去,秋天降临,一切看起来暂时还好。但变化终究在发生。 他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你。上面沾着几滴血,喷溅状。你盯着那几滴血看了一会,它们像是在军装上燃烧。你控制住自己,努力不去想他可能在近距离枪毙了谁。 “处理尸体时溅上的,可能有些不好清洗。”少校说。他的暗金色的睫毛垂下去,欲盖弥彰地啜了口葡萄酒。 “您真的不擅长说谎,德莱恩少校。”你直视那双被睫毛轻掩的蓝色眼睛。他的眼睛微微抬起来,与你对视。 “那您为什么要说谎呢?”你问。 “所以,德莱恩少校,我该对您说谢谢吗?”你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连你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是为了让我好受,德莱恩。”你紧盯着他,“你是为了让你自己好受些,撒个谎,让那些事就像没发生过。或者你期望我在看见之后对你说没关系?文森特,干得漂亮,你枪毙了偷懒的混蛋——你想听到我这么说?” 德莱恩脸色惨白,他站在灯光下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解释,僵硬得像尊石像。他身上正有烈焰燃烧,但他背脊绷直一动不动,任由它们灼烧他的身躯与灵魂。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沉默,从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痛苦正在汹涌而出。 “你知道那是错的,文森特。你说谎,因为你想欺骗我也想自欺。”你轻声说,但是肯定,“你正在为做这件事感到难过。”沉默,你听见少校短促地说,“你可以选择痛恨我——但是我别无选择。” “如果你不想,在这儿只有中校能命令你,而他顾不上这些。” 他说得那么缓慢,但相当坚决,那些东西在他心中生长了那么多年,几乎就是他的全部,除了计划外的你。 而你也无法退步。 德莱恩和你,曾经亲密无间地亲吻、做爱,肌肤相贴,热度交换,你们曾经靠得那么近,就要融为一体。但是无论你们做过什么,你们仍旧是敌人。从,将来打算当个记者。 少校的手从你肩头滑落,你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那种抽气声尖锐得让你觉得他就要流泪。年轻的军官气息凌乱,有些东西正在他心中抵死交战,隔着军装制服那颗心脏跳动得那么厉害,几乎让你的也开始共振起来。 年轻的军官被你困在手臂和桌子构成的囚牢之中,他暗金色的睫毛在灯光下轻轻抖动,他注视你,像是终于做出了最终决定。暴风雪仍然在他身边呼啸,但他没改变主意。 “……如果这里只有无耻、肮脏与劣根性,就像我们从小听到的那样该多好,克莱尔,所有人都告诉我们一件事,那就是有些东西活该被毁灭,咎由自取,理所应当。”德莱恩说,“可是总有些事情提醒我不是那样。莱恩也好,其他人也好……” “你可以握住……”他的话语吐出又中断,变成掩饰性的仓促一笑,“不,我不想勉强你,克莱尔。我……好吧,克莱尔,也许我们不该继续睡在一起了。” 但少校又回过头,他站在楼梯上,向你露出一个笑容,轻飘得像是风吹即走。 你们之间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怎么使用“请”,那句话中的悲哀像是一颗钉子,它在你心底留下的洞如此小,却如此深不见底。临睡前当你走进那间卧室时,你听见一墙之隔走动的脚步声停止了。 你们的床头隔着一面墙靠在一起,在半夜有时候你会醒来,为你的手习惯性地伸到不属于你的那一片区域,然后被那里的冰冷惊醒。你并没有习惯伸展开身体,也没有习惯用体温将哪儿捂热。你在过去那些日子里这么做,只是因为那边有德莱恩。 “莱恩成功了!”三天之后米娅又一次按时来了别墅,“你不知道有多可怕,今天早上德莱恩少校派人把所有木头都清理掉了。现在不会再有人能这么离开了,他们真是幸运!只差一点儿……” 而你知道那不是幸运。德莱恩不会允许这条路被反复地模仿,让大批后来者抓住机会跟上。他确实闭上眼睛放任了一些事,但是他无法永远闭着眼睛。 少数那些德莱恩能在九点以前回来的日子,他会将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告诉你他的存在。那上面有时候依然会沾上鲜血,有时候没有,不过那不能代表什么,衣不染血也可以致人于死地。你依然弹钢琴,但是乌鸦不会再叫起来,琴键上不再出现另一双手。 温度依然滚烫,只是如此缄默。 你只是继续弹下去,让目光落在你的头发、你的脸颊和肩膀。每一天,每一个他在这里的夜晚,一遍又一遍。 硝烟的味道几乎已经弥漫在空气中。 十二月十七号,广播告诉你中校由于过往在陆军的经历被调往法国战场,取而代之的是德莱恩。文森特·冯·德莱恩少校,集中营的新任指挥官。那不是个好的任命,你想。但是它依然发生了,德莱恩需要负责这些扫尾的事情。 “不过现在越来越糟糕了。”米娅说,“死了很多人。而且他们在根据编号排查所有负责过焚尸炉那些事的人,听说他们正在被集中到一起,也许他们不会和我们一样被送到别的地方。” 德莱恩以前把它拿了回来,但是之后就把它扔在一边,再也没注意过它。你在每天顺手擦拭德莱恩床头柜时注意到了它。它躺在。见那其中的勇气,她确实值得因此被称为英雄。可我相信只有寥寥数人如果他们在那些年足够敏锐的话知道这对她而言有多残酷。而更让人悲哀的是,这一切永远无法被宣之于口,好在如今天父的怀抱向她张开,我相信死亡对阿克曼而言并不是一种终结……” 那篇悼文如此含糊其辞,却告诉我出写作者在模糊大量真相时实际已经看清了它们。我相信在三百余年前,朗曼或许是少数几个洞悉隐情的人。 那篇悼文中那些含糊不清的表述、模糊的真相,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情像烟雾一般捉摸不定,难以把握。我在半夜惊醒,在我梦中“感到”这个词如灯火闪烁,让我不得不起身反复思考。那是种气氛,没有证据才会使用“感到”,相比看见了什么那更近乎直觉。 显然除了“感到”真相的朗曼,世人并未察觉“战争英雄”对阿克曼的残酷性。那件让她成为英雄的事为世人所知,可让它变得残酷的秘密则深藏于别墅之中。 关键是,那是什么?我感到我在隔着冬日布满雾气的玻璃凝视屋子中的烛光,它在那儿跳跃,如此迷人,让我想要看清那明亮的火焰。年轻的阿克曼,二十七岁的克莱尔·阿克曼,还是个男孩儿的乔纳斯·朗曼以及…… 文森特·冯·德莱恩。 “天空中陨落的黑十字:一次无耻的围歼”,标题写着。下方的黑白照片中,一位年轻军官站在停机坪前向镜头微笑。在他背后是数百年前那种老式飞机,那显然是个阳光充足的好天气。我将那张图片用软件反复智能优化,在将德莱恩的鼻子锐化如刀尖之后,我终于能看清他的肩章。 空军少校。 拍摄那张报纸的文字内容显然不是翻拍者的本意,因此只是照进去一点儿,照片下只余下一行半的文字报道。 最后一行的那些字母光剩下可怜巴巴的上半身,但已经够了。 “我和阿克曼一起在德莱恩少校的别墅中工作”,朗曼在悼文中说。那位少校的模糊身影在我脑海里逐渐变得具象化,如此清晰,像是窗玻璃抹去水雾,明亮的金红烛火就在我眼前跳动。不是老头子或者中年人,他拥有金发和漂亮的蓝眼睛,年轻,相当英俊,曾经是个王牌飞行员。 文森特·冯·德莱恩。 “两大主流假说之一的‘同性相爱’说来源于穆琳·里德尔的《阿芙洛狄忒的秘密》一文,里德尔认为那曲《致阿芙洛狄忒》透露出阿克曼对于某个女性深刻而无法言说的爱恋,特别是考虑到她的宗教信仰,同性相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里德尔指出“阿芙洛狄忒”很可能是在那一时期在伦达克集中营与阿克曼相识的画家弗丽德尔·施特恩,这位金发碧眼的英国画家在旅居匈牙利期间因同性恋罪名被投入集中营,并于其中不幸遇难。阿克曼晚年在匈牙利的旅居生活很可能是对此的追思,她在伦达克集中营仅三公里处的别墅也体现着她对那里念念不忘…… 另一说法是广为学界抨击的“军官说”,由戴维·布朗提出,他因此受到犹太极端种族主义者的死亡威胁。作为一种可能假说,它已然伤害了阿克曼的名誉,但是这一观点因其神秘性与不为世人所容的禁忌魅力受到关注。 迷雾重重,阿芙洛狄忒的秘密,雨中流淌的钢琴曲,还有那些着名的曲目,b大调前奏曲《玫瑰盛开的原野》、夜曲《大海》,夜曲《烟雾》,那些贯穿她生命中的优美乐曲,究竟为谁而作始终是一个谜团。 无法宣之于口,为此唯有沉默。那首琴曲在流动,可其中的沉静深邃如海。 但是,我依旧缺乏直接有力的证据。即使子弹只有射向敌人才会被称作英雄,只有敌人同时有着另一重身份时枪手才会痛苦万分,这也只能说是基于人之常情的猜测。而除此之外,即使猜测全部成立,那也只是朗曼的一家之言。 不得不说到了这时我已经不仅仅是为完成研究而工作。三百余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活像一块磁石,时时刻刻让我的全部注意力与它紧密联结。那是个秘密,横亘漫长的时光无人能解,飘渺如烟雾,优美如诗歌。要想找到它的谜底就必须付出耐心与毅力。 我整理了现存的、阿克曼一生中的所有照片、言论报道和相关新闻照片都是复印件,企图从中发现蛛丝马迹。但起初我什么都 但这些,与其他一些发现一样都相当无关紧要。它们只是缠绕在谜团最外层那些丝线,三百年前钢琴家身上无关紧要的浮光掠影,即使证明阿克曼通晓十种语言也无益于我得到谜底。 但她毕竟还停留在这世界上——而没人能够不留一点儿蛛丝马迹地离去。 一位不愿透露名姓的收藏家主动联系了我。在看了我着作的初稿后,他表示他对此相当感兴趣,受他的邀请,我在他巴黎的家中看见了一百二十一张照片。 但无论如何,不管它们从哪儿来,到了那时候道德已经被我抛之脑后。毫不夸张地说,那些天我眼下发黑,面部浮肿,一副精力不济命不久矣的惨淡模样,解谜的愿望已经彻底捕获了我,即使你说看了那些就会被投入监狱我也会照看不误的。我看了,当然,如饥似渴地看——因为这位收藏家即使贡献了独家藏品,却还不至于慷慨到允许我将它们复印或者带走。 但我注意到她的手边总放置着一本书,那本书一共在六张照片中出现过。 如果这些照片出现在阿克曼的中年,我也许还会相信那是她一时兴起一本爱情,但它出现时阿克曼已经七十有余,很难相信她会对《窄门》如此念念不忘,更何况那本书看起来已经显得有些老旧了,只是一看即知封皮被补过好几次。 这本书必然对于阿克曼意义非凡,但是它在哪儿呢? 那是伦达克集中营。 她怀中正抱着一把吉他。在露台下方,一片纯白的玫瑰田将别墅和遥远的集中营遗址连接一处。阿克曼坐在那儿,让那个目光永恒地凝固在时光中。 在巴黎的街道彳亍而行时,我的脑海里依旧盘旋着那个目光。我又一次订购了前往波兰的机票,同时我开始寻找关于阿克曼遗物的信息。它们,大多数在21世纪到来前即被送入各个博物馆中,但并不包括那些私人书籍。遗憾的是米勒家族的后人在漫长的时光中遭遇过破产,那本《窄门》说不定正是在那时候流入了他人手中。而显然,拿到它的人不见得明白其真正的内涵。 在飞机上我仍在思考这个问题——顺便提一句,如今的交通相比数百年前确有进步,如果人们不每隔数十年爆发些战争的话我相信进步会更大的。 因此,当我踏入伦达克别墅时,我是那儿的唯一一名参观者。一个年老的负责人迎接了我,告诉我这儿是免费参观。 “看来您对这儿很感兴趣。”那个和蔼的老人冲我笑起来,“这样的人不多了。” 他扫描了我的编码,然后放我进去,告诫我不允许拍照、扫描、录像等等行为。 像大部分名人的历史故居中一样,伦达克别墅中有一股特殊的深沉香气,类似陈旧的木香,让人联想起那些过去时代的旧家具。那些高大的书柜、书桌,立式衣橱等等。阿克曼晚年大部分时光都在这儿度过,直到1991年二月被诊断出肺癌晚期后她才前往华沙,并于三个月后在那里病逝。 但时光终究改变了不少东西,待我将视线下落,我注意到三百多年前从露台下向远延伸,将伦达克集中营与这座小小别墅紧紧连接在一块儿的玫瑰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灿金色的麦田。 她的目光指引着我。有,三道竖纹,中间那道最细。那代表空军少校,足够让他暂时远离拳头的威胁。 那是种奇妙的熟悉。 回忆毫无用处,那只能让你更加确信你没见过他。从尼斯到华沙,音乐会、逃难的火车、密室、集中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记忆满满当当,不会有凭空多出一段回忆的空间。可你反而开始觉得有种缺失藏在那种过度的充实里面。那种感觉就像……就像即使你的记忆已经被充满,看见他也该立刻在上面挖个洞好把他装进去。 凯特尔上尉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看起来是想找到声音的来源。暴力让他的目光变得相当迟钝,先看向了错误方向,绕了半圈才捕捉到少校,两双湛蓝的眼睛猝不及防地遥遥相对。 “文森特?”他说,“你……” “瞧啊,英国少校,还有什么来着,王牌飞行员?”他恶狠狠地说,“真够威风,对不对?现在轮到您扬眉吐气了。德莱恩少校,您和您哥哥让这个姓氏蒙羞!” 他们在说德语,愤怒让他的语速飞快,而在周围显然没几个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战俘还能有这种大喊大叫的威风显然让民众们怒火汹涌,那个年轻的少校竭力挡在他过去的好友身前,这样一来远在天边的英国皇家空军也无能为力了。 而在他身后,年轻的上尉咬牙切齿,但是泪水开始涌出他的眼眶,“你这个叛徒!你父亲,德莱恩将军为了德意志战死,而你,你现在准加入了英国国籍……” 显然不止你听见了那句话,因为你开始听见“披着英国皮的德国佬”这样的唾骂。再一次莫名其妙的,你开始感到难过了。 那让你,让你们,都感觉如释重负。 德莱恩的小腹猛地收紧。那双琴键上的手顿住了一瞬间,然后勉强继续下去,但是现在夜曲开始变得有点激烈了。你代替肖邦成了新的作曲家,让英俊的军官咬紧嘴唇。 无师自通。 汗珠沿着他脊椎的凹陷下滑,那一点晶莹在后腰停住,随着德莱恩腰部的轻颤晃动。年轻的军官急促地喘息,他几乎是不自觉地迎合你,在你用掌心抚摸他小腹的时候那里的肌肉就绷紧,让你忍不住揉捏他柔韧的腰侧。他呻吟出声。 那吸引着你的目光。琴声停止,德莱恩抓住你的手,说他想看着你做。于是你松开他,阵地转移到沙发,那里狭窄又安全。台灯照不到这里,但壁炉燃烧,那种亮光照亮德莱恩,让你能看清他。跳跃的暖色光晕下英俊的军官枕着沙发的扶手,他的腰抬起,大腿紧紧夹着你的腰,湛蓝的眼睛湿润迷离,睫毛轻颤。红晕从他的脸颊蔓延,连脖颈和胸口都泛着情欲的薄红。 “克莱尔,来吧。”他喘息着说,然后温热的唇贴紧你的锁骨。少校搂紧你的腰引诱你插得更深,可在你真的顶到太深时他又会发出一点受惊似的轻喘,挺起腰抓住你的手臂小口小口地吸气,让你觉得他过分惹人怜爱。几缕金色的发丝被汗水黏在德莱恩的额头上,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整齐。 你抓着他的性器爱抚他,指肚摩擦着顶端的小口,将清澈微黏的液体向下抹上挺立的茎身。那让德莱恩呻吟出声,然后他抱紧你,让你们紧贴在一起。那双蓝眼睛中倒映着你也倒映着跳跃的金红色火焰,壁炉的热流蒸腾着笼罩你们,让你感觉你如火中柴薪。 你拔出来,然后再一次没入他。这一次你的速度更快,那个柔软粉红的穴口吸吮着迎接你,让你在大开大合的抽插间搅出黏腻的水声。你的指尖围着那里打转,轻柔地按压你们的连接处。那里被撑得相当饱,润滑剂被一下下快速的摩擦打成细腻的泡沫,堆在柔软的穴口。 “不、克莱尔……”如果刚刚那只是出于害羞,那现在在你怀里少校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惊慌失措了。他显然意识 “没事的,”你笑起来,用空余的那只手捧住少校的脸颊,耐心地吻他的鼻尖,“文森特,放松点。没关系的。” 你把德莱恩的手拿下来,放到你的腰侧。年轻的军官抱紧你的腰,半闭上眼睛,喉结轻轻滚动。他的腰发着抖,薄薄的嘴唇微张,颤抖的气息凌乱不堪。你吻他的被咬得发红的薄唇,吻他稍微散乱的灿烂金发,然后稍微屈起手指顶住少校的前列腺,轻轻碾上去。 你的手指再一次划过那过于敏感的一点。这次德莱恩不再乱动,他的手臂绕着你的背,在断断续续的轻哑呻吟中将脸埋在你的肩窝。在你问他是不是舒服的时候少校点了点头,在你颈窝轻轻咬了一下。 那让你觉得相当可爱。 “克莱尔……”你又顶了一下,让他呻吟出声。实际上喊你的名字几乎没什么意义,但是德莱恩喜欢,像溺水者在浪涛中及时抓住救援的那只手。在情欲的浪潮中你的名字帮他抓住了你,“是克莱尔”,于是他又可以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接受你给他的一切东西。 那简直是一团糟,沙发的靠垫滑落在地,德莱恩的衬衣和裤子也跟着散落在一边,和你的衬衫堆在一起。沙发套需要清洗,你叹了口气,咬了咬德莱恩的耳朵尖。少校抱住你的腰,闷闷地笑出声,告诉你他绝对不会逃避他的那部分劳动。 它们确实很漂亮。 于是他吻了你。 一月尾巴上的几天平静到几乎不可思议,二月的前几天也是一样。数百公里以外的硝烟和战火模糊在法国冬末清晨朦胧的雾气里,遥远得差不多在另一个世界。 “不必走上战场也能为战胜纳粹作贡献,只需购买一块面包,前线就能多出一粒子弹!”他用夸张但讨喜的语调说,电视画面中面包店的门口正大排长龙。 只能怪温暖的被子太过诱人堕落。你三心二意地想,而德莱恩在你耳畔轻而急促地喘气,你知道少校总想尽量把声音弄得小点儿,那让你觉得可爱。 但你仍觉得不够。湿润发烫的肌肤尝起来有种微薄的咸味,诱惑着你更深更彻底地拥有他。 最后,这就是一点碎碎念哈哈哈哈哈,感谢点进来的每个人~ 首先是音乐安利,关于后期一些音乐,首先是《oeyes》,“总是不自觉凝视,便陷入了你海洋般的双眸;燃烧的城市,和焦油充斥的天空;无边的光芒隐匿在你海洋般的眸中。”大概是克莱尔很多时候的心路。然后是《letdedownslowly》atic,没有明确指向对应,就是觉得很适合冬天的孤单感。 爱情永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可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是绝不会是全部。就像克莱尔也曾经一个人度过一生,在怀念他的同时延续音乐之路。另外我其实比较希望体现出他们的人生是一个发展态,番外一里哈维看到的克莱尔已经走过了一生,所以会五种语言;但是现在的克莱尔只是从法国移居波兰,所以只会法语、波兰语和德语,这也是he番外里她听不懂英国人说话的原因。 克莱尔·阿克曼:经商,从事铁路运输业;母亲是钢琴教师。克莱尔受母亲影响开始学习钢琴,1924年起开始登台演出;由于父亲生意拓展,克莱尔一家于1926年举家迁往巴黎,在巴黎克莱尔师从阿尔弗雷特·科尔托学习音乐,每年冬季假期回到尼斯度假并看望祖父母尼斯是法国冬季度假胜地; 文森特·冯·德莱恩过往: 受家庭影响,于1939年德莱恩加入德国国防军空军战争刚开始没参军的原因,博士学位还差一点儿了。1942年5月因伤自国防军空军转入党卫军,加入纳粹党。 中学时代西蒙和文森特都曾经加入希特勒青年飞行团for13-18岁青年,两个人一直是飞行俱乐部成员德国受《凡尔赛条约》限制不能发展空军,飞行俱乐部实际上是德国空军力量的培养场所。 同时还有很多人被战争埋葬,比如番外提了一句的英国女画家弗丽德尔·施特恩,无法再书写的人生故事因此终结了所有可能。不过那些故事不属于德莱恩和克莱尔,所以也不会再被提及。 最后感谢每一个点进来看到这儿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