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触碰的这朵花比其他普通的花要长得高些,复瓣、叶茂、色彩饱和,一如盛开在海棠中的牡丹鹤立鸡群。这一小片区域的花皆是如此。很显然,当初被血浇灌过即便没能化出人形的也无疑成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灵物。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像是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他静静地说: “……”此刻我的沉默就像一种无声的肯定。 闻言,我动作一僵:他说得对,永远把自我安全放在首位,隔岸观火粉饰太平是我的强项。明明不愿和站在面前的人交心偏偏又装出一副推襟送抱的坦诚模样,玩笑调侃间看来是豁达大度脾气好,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仅仅是从未把别人说的话做的事放在心上罢了……我一直如此,他了解我,说出了事实。 “这次,我并没有害怕。” 我放开轻捧在掌中的花慢慢走回去,就着他身边坐下来。期间,他的目光一直无声地落在我身上。 他闻言笑了——第一次,我惊讶于原来他也可以笑得如此冰冷。 像是一曲刚罢的琴弦,听他说这些话时我的内心一直在细微地颤动,而待我转过头看他时才忽而惊觉,这个人……他其实很苍白,就和头顶的星光一样不真实。他的灵魂不属于他自己,他在替别人活着,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活着…… 自己五个儿子到最后一个不存,这不仅会影响到三界对他的评价,更是会让那些一直在暗中伺机而动、图谋不轨的家伙因祸得逞。于是,他干脆来个将错就错李代桃僵,将因为饮下无弦的鲜血而化成人形的荒谷野花作为傀儡养在宫中,以阻绝流言,稳固局势。 天帝和由他挑选的一些近臣负责监督他所有的表现,其中礼仪和交际是最重要的,他们必须一丝不苟地从对不同人的称呼开始教起。在这一艰难的过程中他不被允许有任何一点自己想法的余地,必须完全按照之前无弦的那一套来——无弦琴弹得很好所以他要苦练弹琴,无弦喜欢穿蓝色的衣裳所以他要一直穿蓝色,无弦八面玲珑纵横捭阖,所以每次与外族议事之前他都要提前一句一句背下那些像是无弦会说的漂亮话…… 犹记得我与他在天宫瑶池边初次相遇时的情形,他看见我或许正如沉沦在深井之中无法自拔的人猛然间抓住一束刺透水面射进来的光。在我这个难得的故人面前他自然会觉得是不必伪装的,因而那一刻他一闪即逝的笑容是那么真挚和热切—— 我忘了他。我把渴望着能稍微喘一口气、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他当成一个阴晴不定的怪人…… 如彼君子,根本不适合如五殿下那般似假还真地生活。他一开始只是一朵荒谷野花,要他突然间就能游刃有余地与各种人交际……实在难为他。况且世间万物再怎么复杂岂能比人心更甚?既是摸不透对方心思,任他再聪明有灵性,也至多能说出那些正确却永远无法让人满意的话罢了。 被当做傀儡的乏味生活,要真有这么一个拿你当有血有肉的人,等闲的还拉上你一同把酒言欢,那确实值得庆幸。惊鸿此人向来随性不羁,她会这么做我也不觉稀奇。 闻言我几乎就是脱口而出:“我不后悔听了这番话。” 那是,我太清楚不过了。之前在天青庐我不过不小心听到了一点猫腻就被毫不留情地关进水牢给整得要死不活,那还是有药君这个好人在,否则我还不得把命都给赔进去? “我相信你。”坚定的语气。 我毫不避讳地回望他,忽地唤道: 他蓦地怔住了。 我看着他笑了,又一次清晰地唤道: “……原来,你想起来了。”他无声地垂下眼帘。 “……”他微阖的长睫轻轻一颤,半晌悠悠仰起头,我看到他总是僵硬着的嘴角此时竟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笑影—— 独自熬过了这么长时间,此番他对我说出这些真相,可能只是希望在某个人面前时能轻轻松松地只做他自己便好,在疲惫时有个可供他稍微休息一下的地方就行——我该有多高兴,他选的这个人,是我。 闻言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不由分说地靠在了我肩上,一副睡意朦胧不容叫醒的形容。的?”虽然我嘴上调侃着,看到他清宁的睡颜心里却是一片柔软。 我默默地望了一会儿流淌在不远处的无定小溪,继而又看了看肩上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暗想:关于循着无定河一直走下去就可以找到幸福的那个传言,说不定是真的…… 心中窃喜。 就在还差一点点的时候……我怂了。 他之前是靖雪,我狠狠亏欠了他;他现在是五殿下,我又硬生生地欠了他两条命……我记得他的时候,他对我比我对他好得多得多;我忘了他的时候,本人毫无歉疚感,反倒是他一直受着折磨还不计前嫌地帮了我一次又一次……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他此刻在梦中微微上翘的嘴角,眼前忽而就升起了一片迷蒙不清的水雾…… 正自嘲着想要收回脖子离他远些,却蓦地听到了他若有似无的梦呓: “……”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