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临时工督导组”的第一天,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这是南境春季少见的一个好天。 可我闻到的,不是青草味,而是混着铁锈、塑料和未完全燃烧工业染料的味道。 临时工宿舍区在厂区最南侧,紧挨废渣堆放场和冷却水回收通道。那里的地面是灰的,水是黄的,人是——没编号的。 他们叫“白工”。 我从未在任何正式资料里见过这个词。 甚至系统终端的“员工数据检索”页签中,根本无法输入“白工”的名字。 因为他们——没有名字。 没有工号。 没有档案。 没有注册指纹。 没有调动记录。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为了“被记录”。 ** 第一天我被派去“点人”。 主管叫方队长,是个戴着墨镜、穿旧皮夹克的瘦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张A4纸,对我说:“你就照这个点。” 我接过纸一看,上面没有工号,只有序列标注: 男-A03 女-C11 男-B07 男-D19 女-A02…… 我皱眉:“这是什么?” 方队长叼着烟头冷笑:“人类。” 我说:“没有工号?” 他说:“白工,要什么工号?” 我问:“工资发哪里?” 他笑得更阴了:“饭卡充值机,你打进去就行。” “他们连账户都没有,你懂不懂‘完全流通用工’的意思?” “干完活走人,随时替换,不留记录,出事都不算咱厂的。” 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临时工。 这是“一次性劳动力”。 在系统结构中,他们是“外层风险缓冲带”。 是能死、能换、不影响编号体系的人形耗材。 ** 我第一次点人,是在清晨五点半。 他们排成两排,脸上都是干涸的水泥灰和没睡饱的麻木感。 我报出:“男-A03!” 一个人举起手。 我看着他,试图问:“你真名叫什么?” 他愣了下,忽然咧嘴一笑:“编号也能吃饭?” 我怔住。 他看我愣神的样子,抬头问:“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 他说:“新来的都会问这个问题。” “你们以为这儿是厂,其实这是坟。” “我们在这儿,就跟坟里一样。” “能活着出来的,算你命大。” “问名字,不如记住我的工具号。” 他伸出手,在手背上用污泥画了个三角。 “我们都记得这个。” “这是我们彼此的‘编号’。” 我盯着那三角,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 那天,我随他们一起进了渣坑清理区。 八人一组,两人吊机作业,四人渣槽内翻拣,二人备用清障。 没有任何防毒面具。 只有一条毛巾和一个塑料面罩。 白工们说:“系统里,我们不是人。” “所以,我们不会生病。” “也不能申请工伤。” “最多中毒死了——就写‘擅自离岗’。” “因为你没有编号。” “没有编号,就没有记录。” “没有记录——就不存在。” ** 我忍着呕吐,把一天的清渣任务记录了下来。 晚上回宿舍,我翻出系统终端,尝试输入那名三角记号的工人外貌关键词。 系统提示: “未检索到相符编号人员。” “请核实姓名、工号、任务记录。”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不是他们“不存在”。 而是——“系统拒绝承认他们存在”。 他们像浮在水面以下的黑影,在数据的光照之下,永远被压进最底层。 ** 我写下一句话: “他们不是没有编号,而是被故意不编号。” 第二天,我找阿妹。 她给我带来一张卡。 “这是从后勤回收箱里偷来的饭卡。” 我接过一看,白底无字,芯片裸露。 阿妹说:“这就是白工的卡。” “连名字都没必要印。” “反正刷卡时,只读额度,不读身份。” 我问:“是谁发的?” 她说:“不是厂。” “是合作方。” “就是——承包商。” “你懂吗?” 我点头。 懂了。 这些人,是承包来的。 用完即丢。 不出事算运气,出事也与本厂无关。 ** 我决定偷偷建立“白工行为日志”。 从最基础的记录开始: 身高体貌 常驻工段 作息规律 饭卡编号 工伤几率 离岗时间 我给每个白工设了一个虚拟编号: W-G001,W-G002……W-G049…… 他们第一次看见有人为他们编号时,一开始以为是“点名制裁”。 后来发现,我只是默默记下他们每个人的一点数据。 有一位白工递给我一只烟,低声说:“小兄弟,谢谢你。”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 晚上,我回到宿舍,把白工数据输入一个加密U盘里,藏进换洗床单夹层。 我知道这东西一旦被系统查到,我就完了。 可我必须做这件事。 我不能接受这世上真的有一群活人,被当成系统的非人因子存在。 不能。 ** 夜深。 我又梦见了刘乾。 他站在编号墙前,盯着那些白工虚编号的影子,缓缓说: “他们连错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连死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我握着拳,醒了。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被系统吞了。 哪怕只是用编号,哪怕是用最微弱的信号。 我要把这些人,一个个,重新送进“世界的记录里”。 哪怕他们,从未存在过。喜欢凡心入局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凡心入局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