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年轻的夫妻被奔逃的人潮裹挟,如同两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绝望的洪流中身不由己。 男人阿牛的一只手死死攥着妻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紧紧护着怀里那个小小的、几乎是他们全部家当的包裹。 翠儿的脸色在风雪中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腹部的隆起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格外脆弱而碍事,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脚下是泥泞与冰雪混合的烂泥,深一脚浅一脚,有好几次险些滑倒,全凭着丈夫半拖半拽的蛮力,才没有被身后的人潮踩踏。 一路颠簸,一路哭喊。 拥挤的人潮中,分不清是孩童的啼哭,还是老人的喘息,偶尔夹杂着被踩踏者短促而绝望的哀嚎。 这些声音与漫天风雪的呼啸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令人肝胆欲裂的逃亡之歌。 妟回被张夫子提着后衣领,整个人几乎是悬空着被带着走,那张养尊处优的小脸冻得发紫,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少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身边那些衣衫褴褛、神情惊惶的人们,看着一个老妇摔倒在泥地里,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声息,瞬间就被后面的人潮淹没。 少年第一次觉得,京城里那些说书先生口中轻飘飘的“流离失所”,是何等苍白无力、不知所谓的词语。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双腿已经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觉时,那座名为雁门关的雄城终于近在眼前。 厚重而高耸的城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铁青色,如同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的脊背,予人一种坚不可摧的错觉。 城门大开,像一张渴望吞食生灵的巨口。无数难民如同归巢的蚁群,又像是奔向唯一光亮的飞蛾,争先恐后地涌入那片能带来安全的阴影之中。城门口的兵卒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但在这股求生的洪流面前,任何阻拦都显得徒劳无功。 阿牛和翠儿,连同始终保持着奇异平静的张夫子与惊魂未定的妟回,也被这股洪流推搡着、挤压着,最终有惊无险地挤入了那道厚重的城门之内。 当身后那两扇包裹着斑驳铁皮的巨大城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随即“轰隆”一声巨响,沉重地合拢时,城内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虚脱般的欢呼与哭泣。 许多人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放声大哭,将一路上的恐惧与委屈尽数宣泄出来。 阿牛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扶着妻子靠在冰冷的墙根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脆弱得如同冬日窗上的冰花,转瞬即逝。 城墙之上,凄厉的号角声陡然响起,那声音穿云裂石,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瞬间压过了城内所有的嘈杂。 紧接着,脚下的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颤抖,起初还很轻微,如同远方的闷雷,但很快,那震动便越来越强烈,仿佛有远古的巨兽正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地平线下苏醒。 片刻之后,城外那片茫茫雪原的尽头,出现了一条蠕动的黑线。那条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拉长,最终化作一片涌动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 五千鞑靼铁骑,黑压压地如同自地狱里涌出的蝗群,沉默而冷酷,将雁门关前的雪原彻底染成了死亡的颜色。 他们并未立刻冲锋,而是缓缓逼近,那份沉默所带来的压迫感,比山崩海啸更加令人窒息。 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心跳停摆的鼓点。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他们驱赶在阵前的那数万名手无寸铁的雁国百姓。 那些被他们轻蔑地称作“两脚羊”的炮灰,男女老少皆有,哭喊着,哀求着,被鞑子的骑兵用挂着倒钩的皮鞭和雪亮的弯刀驱赶着,踉踉跄跄地朝着他们唯一的希望——雁门关的城墙,推了过来。 那是一道由绝望和血肉组成的浪潮。 城楼之上,一名身披玄铁重甲、面容刚毅如铁的守城将军,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城垛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将军的目光越过那些哭喊的同胞,死死地盯着远处那片纹丝不动的钢铁森林。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铁青一片,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此地守军不过三千,且多是临时征召的老弱,如何能抵挡这数倍于己的虎狼之师?更何况,想要伤到敌人,就必须先跨过那数万同胞的血肉之躯。 这已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将军!”身旁一名副将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带着颤音,“鞑子势大,我等断不可敌!那……那狗官县令不是早就带着家眷从北门溜了吗?咱们……咱们也趁着战事未起,突围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将军!” 守城将军缓缓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簇骇人的火焰,目光如刀,看得那副将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突围?”将军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却字字清晰,字字如铁,“往哪儿突围?像那姓赵的狗官一样,夹着尾巴逃回内地,摇尾乞怜地告诉朝廷,雁门关没了,这关外数万的父老乡亲,也都喂了鞑子的屠刀?”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将军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了自己二十年的长剑,剑身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 剑锋所指,正是那名还在瑟瑟发抖的副将。 “我魏昂,十六岁从军,食君之禄,守国之门!身后,是雁国的万里河山,是城中数万刚刚逃难至此的父老!今日,我便与这雁门关共存亡!” 将军的胸膛剧烈起伏,高举长剑,对着城楼上所有面带惧色、甚至已经开始骚动的兵卒,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怒吼,“县令跑了,老子就是这雁门关的父母官!雁门关在,我魏昂在!雁门关亡,我魏昂死!愿与我同袍死战者,举起你们的刀!” 死寂。 城楼上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风雪呼啸,以及城下同胞凄厉的哭喊。然后,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卒,颤抖着,第一个举起了手中那柄早已卷刃的长刀,嘶哑着吼道:“愿与将军死战!” 仿佛点燃了引线。 一个、十个、百个……城楼上三千兵卒,无论是老是少,是被迫抓来的壮丁还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胸中那被恐惧死死压抑的血性,被这一声怒吼彻底点燃。 “愿与将军死战!” “死战!” “死战——!” 吼声汇聚成一道钢铁洪流,冲散了恐惧的阴云,化作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与决绝。 城墙之下,紧靠着墙根的混乱人群中,翠儿忽然发出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呻吟,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倒下去,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翠儿!翠儿你怎么了!”阿牛惊惶地抱住妻子,声音都在发抖。 入手的,是妻子额头上豆大的、冰冷的汗珠,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没有一丝血色,牙关紧咬,连嘴唇都被咬破了,渗出一丝血迹。 阿牛惊恐地向下看去,只见妻子那身粗布裤子的内侧,已是一片濡湿,正有暗红色的血水缓缓渗出。 一路的颠簸奔逃,加上这城破人亡般的巨大惊惧,竟是让她在此时此刻,动了胎气。 腹中那尚未出世的生命,仿佛也感受到了外界那铺天盖地的杀机与绝望,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迫不及待地要降临到这个已被死亡阴影彻底笼罩的人间。喜欢大妖柳相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大妖柳相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