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墨珲举着杯子,恭敬地放低了杯沿,同他碰杯,他说,“感谢卫区长对我的关照和包容。”
两个人都喝干了第一杯。
开场第一杯酒之后,二人的话自然也就更容易说开了。
卫仆东问,“在渤江,要干成一件事,是不是很难?”
叶墨珲点了点头说,“是的,按照规章办不成事,头疼。”
卫仆东听了大笑。
他对叶墨珲道,“是啊,凡事如果光靠规章制度就能办成,那么刑法只要在那里,世上就应该没有罪犯了,规章是规章,人总是倾向于突破规章的限制,但也有人愿意为社会发展进步而做出努力。”
叶墨珲点了点头。
卫仆东道,“在渤江,我待了15年了。”
叶墨珲说,“是我的小半生了。”
卫仆东微笑点头说,“我最初跟着沈冬辉书记,学到不少。”
“一个人一辈子,遇到一个值得尊敬的领导,是一种福分。大部分领导,都是德不配位的,然后就会在那个位置,一直坐着,无处可去。比如我。”
卫仆东这句话充满着自嘲的意味。
叶墨珲一愕,继而道,“卫区,您如果要说德不配位,那我更是无地自容了。”
卫仆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墨珲,你年轻有底气,有干劲,让人羡慕啊。”
说白了,卫仆东就是在说他背景硬,这话在叶墨珲听了,就颇有些无可奈何了。
无法解释,也是事实。
但在他看来是负累的,在别人看来是荣光。
卫仆东提了杯子道,“墨珲,说这话,你别生气。在繁都,至少在莫闻熙在的时候,提拔不看成绩,看血统,当然,成绩也要有,但什么是成绩,什么不是成绩,不在别人,而在主官的判断。”
叶墨珲说,“严格来说,这没有错。”
卫仆东问,“如果是出于个人私心呢?马上你就会有体会了,快年底了,不赚钱的古城,欠着钱的高速,质量堪忧的住宅,落后低效的产业,都要来向你讨债了。”
叶墨珲听他这串不需要打腹稿,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话,明白这些事压在他心头很久了。
卫仆东同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了小半杯道,“墨珲,你要明白,现在没有出事,不代表以后不会出事,我们这些在任上的人,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击鼓传花,接到最后一棒,成为被推出去背锅的人。不是我不愿意承担责任,而是我会觉得,凭什么?前面这些人吃饱喝足拿够了,扔给我们这样一个烂摊子,我们凭什么要接?”
是的,凭什么。
叶墨珲听着这话,倒也流露了真性情,他说,“您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凭什么。”
卫仆东嘲讽地勾起嘴角笑了笑说,“是啊,凭什么。渤江应不应该靠土地财政,我认为应该,要不要搞房地产,我也认为要,要不要搞城中村改造,搞旧城拆迁,我认为都要。但你看那些房屋的质量和实际造价,对等吗?但这其中每一笔支出,都是从政府的财政账上出去的,墨珲啊。”
他说到这里,叹气摇头。
“人口在流出,不发展产业,能留住人吗?新城这是要给谁住?文旅的流量除非出爆款,否则很难持久,古城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去年底,为了古城的欠债,我也是到处筹措,那么今年呢?岁末年底,又要到了。”
叶墨珲说,“举债太容易。”
卫仆东却说,“这不是根本原因。”
叶墨珲看向他。
卫仆东道,“根本原因就是,没有建立官员终身追责的制度。所以,前任拍拍屁股走了,新官要理旧账,后人只能对着欠账发愁,是不是这个道理?”
叶墨珲想笑,又觉得笑不出来。
他看着卫仆东空了的杯子,仿佛那就是一个坑。
他想把自己埋进去,指不定下面还垫了一个卫仆东。
卫仆东说,“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过去的,就不说了,关键是,我们现在,能不能不给后人留欠账,而是给后人留财富,我们管不了别人,但我们得对得起自己。”
这番心胸,让叶墨珲听了,不由得对卫仆东生了几分崇敬。
有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是人都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也许这就是中国官僚身上最明显的儒家印记。
独善其身,或者兼善天下。
端看时势。
莫闻熙退休,宋修和继任,卫仆东看到了时局的转换,才有了今日这场饭局。
卫仆东是个聪明人。
他把渤江的账算得非常明白。
收入和欠账,基本都在他脑子里。
他说,“墨珲,我也知道你不会待很久。”
叶墨珲摆手道,“别这么说,卫区长,虽然我这个人没什么宏图大志,但骨子里,我还有一份责任心在,至少在位一天,我就干好一天,别的大话,我也不会说。”
卫仆东笑了,说,“要的就是这份务实。江焘原先跟着张勤民,这些年城建、规划都是他分管,别人插不进手去。”
叶墨珲问,“胡大能之前的常务,似乎没怎么听人提起过,说现在在沐堰区了?”
原先的常务副区长罗坤,如今已经是沐堰区的区委书记了。
卫仆东说,“你这个位置,前任是大能,大能人不错,但是太急了,想出成绩,反而事与愿违。他认为他是为郭柏松的事情背锅走的,可以说有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个性。”
叶墨珲道,“他对那些人形成了威胁。”
卫仆东说,“是啊,但这种威胁不可避免,可是他没有背景倚仗。”
这话说得实在的不能更实在了。
叶墨珲道,“所以去了市里,反而是一种保护。”
卫仆东点头。
叶墨珲敬了酒,聪明人说话,半句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