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州沿官道上行至益京大约要两日的路程,若是驭马疾行,更是半日能抵。 进了内城,队末的马车却悄然拐了个方向,直驶往国师府去。 赵清絃牵起她滞在半空的手,双双走进府内。 赵清絃屈指在她鼻下一抹,那叫人不甚舒爽的感觉便随即消散,沐攸宁有些讶异,赵清絃却只是笑笑,道:“府内浊气太重了。” “这里的祭坛已历数百年之久,又岂是区区雷娜岛能比拟。” “是他留的后手。”赵清絃的语气稍淡了些,仍耐心解释:“我本以为他借法只为确保能操纵所有人偶兵,转念一想,这前前后后有着太多的古怪,国师虽自傲,却从来都会留一条退路,他独身赴约本就是件奇事。” 这几乎是重新布阵了,沐攸宁听得出神,难怪他当初说要好好利用周翊明,想来是要提升周翊明法力的同时替他办事。她点头以示明白,再问:“这般说,国师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借法?” 跟着赵清絃也有一段日子了,个中规律虽懂得不多,然施术必需付出代价的道理她显然印象深刻,脑中闪过望名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靠赵清絃用咒生生将他吊着一口气,纵在施术时人彘能用以抵命,可制作人彘并非易事,既国师把人留下只是为有路可退,那便不会鲁莽地把心腹折去。 赵清絃赞许轻笑:“相差无几。” “不得咒言加持的人彘难以存活,而暗卫皆是赵家人,多少与他有血亲,将人拘在阵法中,阵法自会将最合适之人抽空魂魄,故国师才会选择夺舍以得到最相合的躯体。” 沐攸宁随他朝着深处走去,倏地风声大作,剑气笼罩竹林,吹得竹叶簌簌,得此掩护下的足音渐近,她搂着赵清絃一个旋身,翻掌疾推,好几根粗壮的青竹受力倒下,来者哎唷几声,骤然拢起杀意,惊道:“我还没出手,怎么就吐血了!” 来者正是赵洛衡,乃暗卫首领,赵岷的心腹,眼看赵清絃毫无警戒的意思,沐攸宁才松了一口气,扶着赵清絃原地歇下。 赵清絃一言不发地别开了脸,可赵洛衡似乎很习惯他这性子,望着沐攸宁自顾自地说话:“唉!若不是叫人生厌的眼神没变,这瘦骨嶙峋的哪认得出来啊!” “毁了。”赵洛衡答得不以为意,耸耸肩道:“可我又没法力,便是按照你信上去做也无法破坏整个阵。” “那可是赵岷啊,狗东西城府可深了,怎可能让能用法的人保持清醒?” “先去解阵。” 空荡荡的国师府内尽是赵洛衡的声音,他一路上絮絮不休,不消一会儿,沐攸宁就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直到武林大会开始前,他和澄流两人日夜奔走,一切细节皆已敲定,这才去信赵洛衡要他在府内相助。 虽来时赵清絃已向沐攸宁解释一切,可时间有限,除却牵连到武林大会的几件大事,二人只能东拉西扯地闲聊着。 彷佛那一身少年气的赵清絃就站在了她跟前,会和她说在暗室也不是很无趣,待她笑吟吟地问出那你为何不让我走的时候,才别扭地松开她袖子,小声反驳说我又没赶你走。 沐攸宁悄悄弯了唇,心想,这人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国师府确是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可亦是赵清絃长大的地方。 不得不说,便是这般没头没尾的一句,也足以安抚赵清絃的愁肠百结。 *** 他沉吟片刻,这阵也确实值得赵岷自信,即 “埋了。” 赵清絃走近法阵,先是白了他一眼,继而向毁掉的阵眼注入法力修好,道:“拿不动的东西留下何用?” 他语带遗憾,却叫沐攸宁听得心中惴惴,她悄悄往赵清絃的方向靠近了些,待阵眼修好时便牢牢把他牵紧,生怕会丢了似的。 赵清絃当然知道,他只是不想来,故才会把破阵的方法教予赵洛衡,否则如当下亲身施法,也不过是抬手眨眼的事,简单得很。 沐攸宁自是好奇,可在术法上,她从来都惜命得很,哪会不听赵清絃的叮嘱。 赵洛衡试探地伸手戳在他胸口附近,见他吃痛,更是放肆地戳在血流之处,扇骨继而在赵清絃体内埋得更深,染得前胸后背一片血红。 赵洛衡咧嘴一笑,用力将他按在门上,在背心突出半分的扇骨末端猛地被推送,赵清絃痛得低哼一声,却又听对方道:“是啊,阵法未解,可我现在就想杀了你这吸人血肉的怪物,怎样?” 阳光蓦地闯入房中,大门敞开,来者身法灵巧,不过瞬息便将局面扭转,沐攸宁才进屋就朝赵洛衡背后缠去,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同时五指一扣,臂弯一收,就这样以身拑住那比她高出叁尺的男子。 “沐姑娘。”赵清絃气息极弱,嗓音哑得像被沙石揉搓过,他背向日光,直面骄阳:“这是我的因果。” 末了,他手一松,赵清絃猝不及防被摔在地上,后脑重重撞至门坎,一声痛苦的惨叫传开,只见赵洛衡左手脱力垂下,竟是被沐攸宁卸了肩骨,而少女声线如风爽利,又如刀刃在耳畔点出威胁:“伤了小道长,这也是你的因果。” 沐攸宁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如今赵清絃法力极盛,他若真有意反抗,总不会连个定身诀都施展不开,左右是心中有愧,无法狠心罢了。 因经脉异常,旁人渡来的真气无法顺利融进赵清絃体内,故一路上他都明言拒却,不愿她耗神在此。然真气再是鸡肋,助他平息解痛也比丹药好上百十倍,诚如他能吸取灵气以补全法力,真气亦能靠调息回复,沐攸宁望着他那副虚弱相,怎么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蓬勃的真气带动血液在体内游走,浑身上下尽是她的气息,赵清絃急喘不已,贪婪地吸食她渡来的真气,仅仅一刻,那青紫的唇瓣便重现血色。 赵洛衡呸了一声:“自不像你无耻,屠遍族人还有脸苟活至今。” 气氛又回到方才的平和。 赵清絃闻声抬眸,语带笑意:“哪来这么好的福份。” 藏于暗室的祭坛已建数百年之久,原仅是维持暝烟记的结界,后来府内增添了更多的阵法和咒术,竟改由族中有法力者轮流放血以供养祭坛,直到每代咒禁师出现,方取一人之血。 种种恶浊之气交错,自然令周遭气息浑浊不堪,赵洛衡曾偷偷溜进暗室,即便离金门尚有几步的距离,那几近窒息的感觉仍叫他难以忘怀。 他故意用除去国师一事为筹码要挟对方,即便自己也是赵氏族人,杀了国师只会迎来最好的结果,他依然以此逼使赵清絃答应将金门内的人彘超渡。 赵洛衡觉得他为达到目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他看着眼前的赵清絃,那个剑不离手的少年倏忽变成叁步一喘气的病秧子,那一声活该就直直骂了出口。 用最烈的手段把身体反复摧残,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不都是赵清絃自己的选择吗? 赵洛衡尚猜不出赵清絃那身伤的来历,沐攸宁却对此了然于心。 赵清絃自知一旦停止释法,经脉无法撑得太久,这才会把身体改成阵眼,将过盛的法力渡给周翊明,同时以扇骨稳住大阵,确保法阵不会因法力的波动崩坍。 一个没有法力,能如常人那般留下全尸,落入轮回的平凡人。赵洛衡摇首,心不在焉地把问题再问了遍。 沐攸宁抬脚跟上,赵洛衡在原地望着他们背影逐渐远去,不由想起幼时习武时,赵清絃身边也总有一道身影紧紧追随。 他讨厌赵清絃不假,与此同时,却又不期然地为此感到高兴。 两人已走至院门,沐攸宁闻言回头,视线不过短暂相接,仅一剎那,他竟诡异地理解对方的未尽之言。 “他来时有人作伴,如今要走,我怎舍得让他孤独离去?”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