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颇为奇怪,乍一听似乎是庙内僧人诵读经书的声音,但其中却还夹杂着其他怪声,有一些本是鬼厉想象中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如村落妇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话,又或是信众高声礼佛,更还有些孩童啼哭声音隐隐传来。 鬼厉心头惊疑不定,向法相看去。却只见法相面容不变,在前头带路,向着拱门走了出去。鬼厉犹豫片刻,也随之走了出去。 至于殿下种种雕刻华丽精美,庄严肃穆,更是引人入胜,心生敬畏。在大雄宝殿之后,是一间连着一间的高大殿堂,其间或是广场相接,或是小路蜿蜒相连,有的直接便是连在一起,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在天下正道中拥有崇高威望的名门大派天音寺,如同一个凡间普通寺庙一般,开放给无数世俗百姓烧香拜佛。 他转头向法相看去,愕然问道:“这……” 鬼厉摇了摇头,问道:“你们怎么会让百姓进来烧香拜佛?” 说到这里,法相停住脚步,回身指向那通向大雄宝殿的无数台阶之路,道:“你看到那条长长石阶了没有?” 法相面色庄重,合十道:“那是当年一位师叔看到山路陡峭,百姓虽有心礼佛却有许多身体虚弱者,行动不便,无法上山还愿。遂在佛前立下誓言,发大愿心,用大神通,以一人之力,费十年之功,在原本险峻的山路上开辟出了这一条佛海坦途,做了此等功德无量的善事。” 法相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低声道:“那位师叔名号普智,已经过世十数年了。” 法相看了看鬼厉变幻不定,忽而悲伤、忽而愤恨的脸色,长叹一声,低声道:“我们走吧,方丈还在等着我们呢。” 鬼厉脸上表情复杂难明,一双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半晌之后,终究还是缓缓转头,向前走去。正在前方等候的法相合十念佛,却也并不多说什么。 此处原是人间,已非仙家佛境。 走过了大雄宝殿,后面仍然有长长一串殿宇庙堂,天音寺毕竟是名门大派,气派非普通寺庙能相提并论。法相一路带着鬼厉向后走去,却没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楼阁停留,径直向后山走去。 到了最后,法相带着他竟然走出了天音寺后门,走上了一条通向须弥山顶的小路。鬼厉这才皱了皱眉,道:“怎么,普泓上人他不在寺里吗?” 鬼厉默然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跟随着法相向须弥山顶走去。 从外面看来,小天音寺果然称得上一个“小”字,进出不过三进的院子,与半山之上那座恢宏的天音寺相差甚远,但此处却距离俗世遥远。但见周围苍松修竹密密成林,山风吹过,松动竹摇,说不出的清幽雅意,与山下的热闹相比,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鬼厉遥望半晌,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方转过身来,法相点了点头,带着他走进了小天音寺。 禅室中响起了一个苍老却和蔼的声音,道:“请进来吧。” 走入禅室,鬼厉向四周看了一眼,只见这禅室中朴实无华,一切摆设与自己在山下养伤的那间禅室几乎一模一样。天音寺住持普泓上人正盘坐在禅床之上,手中持着一串念珠,面含微笑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面对着这位神僧,鬼厉原本有些动荡的心怀,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他点头道:“是。” 鬼厉立刻点头,道:“不错,我很奇怪,天音寺为何要冒着与青云门翻脸的危险救我,还有,你们为什么……” 鬼厉不解,有些迷惑地望着普泓上人。普泓上人低首诵了一句佛号,下了禅床,站了起来,对着鬼厉道:“在你问我之前,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吧。”厉一怔,道:“见人?是谁?” 鬼厉愕然,却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不知怎么,他的手心出汗,心跳竟突然加快,仿佛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惧的存在。 普泓上人向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就带着鬼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这个三进院子之中,最后的一个小院,靠着一堵山壁。 平实的小院和外面那进院落一样,是简简单单靠着山壁的一间屋子。中间一条小路青砖铺成,通向房门,两旁都是草丛,只是看上去似乎没有人认真打理,许多地方已经生了野草。与外面禅室不同的是,这间屋子的房门上还挂着一块黑色布帘,同时除了房门外,这里并没有窗户之类的出口。 一时间竟无人说话。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身旁野草丛中,不知名处,传来低低的虫鸣声,不知道在叫唤着什么。 鬼厉低声道:“好。” 来自房门上幽幽的声音,沉重而凄凉,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推开这扇门了。 鬼厉皱了皱眉,有些犹豫。便在这个时候,普泓上人的声音从布帘后头传了出来,道:“张施主,进来吧。” 布帘缓缓落下了,房门再一次发出“吱呀”的凄凉声音,轻轻合上。小小院子里,又一次恢复了平静,法相从前方慢慢走了过来,望着那间平实无华的小屋,口中轻轻念佛,却是弯腰拜了一拜,脸上神情肃穆而庄重。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似乎无数冰冷钢针,要刺入肌肤一样。鬼厉大病初愈,一时又打了几个冷战,不过他毕竟不是凡人,体内真法运行,便慢慢适应了过来。饶是如此,寒意虽无法入体,但那股刺骨冰冷,依然极不好受。 鬼厉心中惊愕,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只听见自己身前普泓上人口中低低叹息一声,道:“师弟,我们来看你了。这个人,你想见很久了吧!” 那光芒轻盈如雪,先是一缕绽放,随后在光线边缘处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银白微光,却又与之靠近,融为一体。接着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后亮起,逐渐看出,是一个一尺见方左右的圆盘形状。 随后那缕缕光线缓缓融合,渐渐明亮,片刻后只听见这屋中突起一声轻啸,清音悦耳,那白光大盛,瞬间散发光辉,照亮了整间屋子。 他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光芒深处,脑海中再也没有一丝其他的想法。 远远看去,普智面容栩栩如生,虽然肌肤苍白枯槁,无一丝一毫的生气,但仔细看去竟没有任何腐败迹象。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张小凡记忆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在面上神情间,多了一抹深深的痛苦之色。 只是,鬼厉脑海之中却再也想不了这么许多,那个端坐在玉盘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却分明是深深镂刻在心底,十数年来,竟没有丝毫遗忘。 是恩吗? 那个慈和的僧人,是救了他命的人,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可是也正是这个看似慈悲的僧人,毁了他的一生,让他日夜痛楚,如坠地府深渊…… 鬼厉心神激荡之下,竟是有些站立不住,头晕目眩,身子向旁边倒去。便在此时,一只温和带着暖意的手从旁边伸来,扶住了他,同时一股熟悉的气息从那个手心传来,醇和纯正浑厚无比,将鬼厉心头冲盈激荡的血气缓缓平复下来。 鬼厉如从梦中惊醒,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过了一会后,他放开了普泓的手,重新站直了身体。随后,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普智的脸上,微光中,普智脸上的那丝痛苦神色,仿佛更是深邃了。 他轻声叹息,目光沉沉,随即缓缓走到普智身旁,凝视着普智的脸,低声道:“师弟,你生前最后遗愿,做师兄的已经帮你做到了。师兄无能,当年救不了你。恶因出恶果,孽债须自偿。这是你当年自己说的,愿你早日放下宿孽,投胎往生。阿弥陀佛!” 鬼厉没有说话,对此似乎充耳不闻。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微光中的僧人了。 鬼厉慢慢地、慢慢地移动脚步,一点一点向普智走了过去。他像是在恐惧什么,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他曾经那般切齿痛恨,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心头竟是涌出无限伤悲?毫的生气,却又仿佛一直在等候什么的样子,甚至在他带着痛苦之色的脸上,似乎更有一份渴望与期待。 微光闪烁,照耀着普智和他两个人的身影! …… 晨钟再一次地敲响,回荡在须弥山的每一个角落,悠悠扬扬,将人从梦境中唤醒,却又有种能将人从凡尘俗世里带走的气息。 普泓上人扬眉,随即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道:“是法相吗?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