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诏狱。 这里暗无天日,发黄的墙壁上布满了污渍,黑红的血迹和不明的黄白物混合在一起,有些地方墙灰已经掉落,露出了斑驳的粉块。乱飞的蝇虫从这一头,嗡鸣着落到了铁制的一排刑具上,又被坐在一旁擦拭刀架的狱卒一巴掌扇跑了。 “晦气!这个月又关进了不少野彘。”另一个狱卒醒了醒鼻子,对着地面啐了一口,接过兄弟身旁的布,跟着擦拭。 野彘是这些诏狱小卒们之间的黑话,每个进了这里的人,无论曾经多么显赫,在他们眼中都像是只待宰的牲口,就算最后能出的去,身上也得被剐下来一道肉。 “可不是吗?上头一句话,我们下头跑断了腿。”先头那个压低了声音,“运气不好,这个月排班到这儿,大家伙可得仔细着点。没见着昨天那一位,啧啧,大人审他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那血流的啊……” “唉,谁让他猪油蒙了心?身为朝廷命官,得天恩统领宣理司,最后却” “放我出去!陛下——我要见陛下——我是被冤枉的啊——陛下——” 一道歇斯底里的嘶哑哭喊,打断了两个小卒的谈话。 “那位还有力气呢?” “可不是吗?呵呵,等过了明儿的三遭刑,就喊不出声音来了。” “听说他叫了一晚上屈,这嗓子还挺厉害。” “等着吧,厉害不了多久,我有经验,一会儿就喊不出来了。” 果然,过了一刻钟,那哭喊声便渐渐弱了下去。 “他还是不肯说出季迟年的下落吗?” “啧,没有,死鸭子嘴硬,上官们审讯得火大,嘴上起了三个火疔,倒是连累的我们兄弟,又被骂又歇息不得。” 一个狱卒骂骂咧咧地走进来,脱下了浸染了血水和汗水的外衫,嘴里利落地发出一连串颇有韵味的乡音,问候了许鸣游的祖宗十八代。 “我看啊,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毕竟瞧他这个模样就不会是心腹。” “是啊,可是季迟年身份特殊,没有下落没有办法交代,就是硬凑出来个七七八八也不能收手。现在上官们在审讯宣理司和不杏林的其他人,希望能够拿出来什么吧……” 一个狱卒挤眉弄眼地望着同僚:“直接审讯那一位,不是事半功倍吗?” 对方一开始还不明白,之后才意识到,连连摆手:“可不好说!那一位金贵着呢,就是真进了诏狱,入的也是‘白间’,谁敢给她动刑!” 虽然皇帝现在为着那皇后娘娘要治淑妃的罪,可是这位淑妃往日的风评实在是太好了。 以至于现在即便事发,许多人也还是为她请命,说是淑妃娘娘高风亮节,此事没有证据,娘娘尊贵,怎么能入诏狱云云。 毕竟那么多文武百官,亲眼看到了崔家的族谱,听到了那几个证人的话,皇后娘娘这个可疑的身份,还没有后话解释呢。 在这种情况下,淑妃的所言所行,很难界定,到底是谋反,还是清君侧。 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人私底下议论,会不会是皇帝被蛊女控制了神智云云,现在是不是在谋害忠良? 大理寺意思意思地把贤妃送入了最干净的牢狱,和其他地方远远隔开。 虽然简陋,但和别的狱室相比,可是干净了不止一星半点。 所以也被他们内里人称为“白间”。 “听说那位娘娘生得十分美貌?” :“这不是废话吗?能够选进宫里做娘娘的,有不美貌的吗?而且这位还是有名的才女呢,又生性温善柔慈,颇有美名……” 众人说着说着,不由得叹息。 美貌温柔的女子,总是能格外引起别人的怜惜,尤其是这些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的底层兵汉。 “无论如何,还没有盖棺定论,你们可得手脚干净点,别对那位无礼!” “这还用得着你说吗!” “哎,你们说,到底谁的话像是真得?” 狱卒们面面相觑,都默契地停止了议论,只是交汇的眼神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想法。 蛮族,那可是蛮族! 大梁中原人对蛮族的芥蒂,早已经根深蒂固。皇帝的病情反复又古怪,加上此前行事风格的突然激进,早就让许多人心里打鼓。 现在想想……深思下去令人毛骨悚然。 蛊女奸诈,怕不是已经用蛊毒彻底蚕食了陛下的神智? 相比之下,出身世家大族的霍含英显然更得民心,更符合人们眼中对贤良之妃的印象。 小人当道,国之衰微,可见一斑。 “如此一来,大皇子岂不是也有蛮族血统?那这……” 以皇帝对皇后娘娘的专宠,只怕未来这太子之位也落到了大皇子的手中。 到时候大梁皇室,岂不是从此就…… 狱卒啐了一口,提着食盒往里面又去。 今天轮到他给那位尊贵的犯人送饭了。 然而,等到他穿过长长的巷道,经过一件又一件的狱室,走到尽头,停下来的时候,他彻底怔住了,脚步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看到那盛服的女子,正跪在正中央,披散着头发,神情肃穆,低头而礼。 她礼拜的方向——是皇宫的方向,是天子的方向。 即便是跪拜,她的腰身却还是停直,有些人做这样谦卑的姿态,却并不显得低贱谄媚。她就像是风雪之中的一杆翠竹,躬身只是为了抖落雪,而不是为它折服。 霍含英的周围,还放着前一天的饭盒,一动也没动。 她的嘴唇干枯,脸色也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偏偏以一种最坚韧的姿势继续下去,看得人心中动容。 “淑妃娘娘……”狱卒忍不住道,“您还是先吃一点东西吧。” 霍含英置若罔闻。 从进来之后开始,她便以这种孤绝的方式,向皇帝,向朝臣,也向世人坚持着无声的辩白。 用绝食自证,用性命死谏。 振聋发聩。 狱卒心中叹息,把饭盒放在了她的身边,退了下去,然后立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自己的上官禀告。 大梁所有人的眼睛耳朵都放在了诏狱里,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淑妃的所为。 加上此前邱庭玉带着人证的时候说的话,朝廷上下顿时沸反盈天。雪花一般的折子都飞到了兴庆宫的案前。 请求陛下彻查蛊女之事,还淑妃清白。 霍含英十几年的经营,在此刻显露出了效果。 “他们居然就这么相信了霍含英的故作姿态!” 襄宁公主听闻此事,气愤得直跺脚,来回不断地走动。 “难道他们忘了,霍含英是怎么私下里威逼利诱许鸣游为自己所用的吗?宣理司又是怎么无诏围堵兴庆宫的?邱庭玉又是如何煽动朝臣,私自放走胥沉的?就靠着霍含英这么惺惺作态的模样,就相信她和邱氏是纯然无辜的白莲花了吗!” 还有京城百姓们,现在私下里都不知道传出了怎么样难听的谣言。甚至已经有人写戏,组戏班子唱起来怨歌行,借班婕妤讽今了。 简直恨不得指着皇后的鼻子骂她霍乱君主,陷害忠良。 崔昀笙淡淡道:“百姓们或许是被表象所迷惑了,但朝廷和勋贵们并非如此。” “那他们为何步步紧逼,要皇兄放过霍含英?” “因为他们怕了。” 昀笙给自己面前的几个茶盏倒上水:“这一杯是顺阳王。” “——这一杯是萧君酌。” 她慢条斯理,倒了第三杯第四杯。 “这一杯是太后和高明泰。” “——这一杯是邱氏和霍含英。” 襄宁公主似懂非懂:“他们都……他们都对皇兄不忠不义,乃是大奸大恶之徒!” 昀笙摇了摇头:“他们分别代表,藩王,外戚,权宦,世家。” “……”襄宁公主的眼睛睁大了。 “原本有他们在前面,陛下始终不得施展身手,被久久压制。”昀笙低声道,“而现在,短短三年的时间,他们就全被一一清算了。” “如果你是梁京之中的其他勋贵,你会怎么想?”喜欢筑凤台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筑凤台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