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手,方规将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拿起喝了一半的气泡水,气定神闲地冲李笃笑。“所以凭什么呢?我又没给你什么好,你凭什么一定百分百按照我的心意做事。而且我想把你拉进去的是泥坑……不,是一个黑洞。你知道那是个黑洞,你很聪明的,所以你没往里跳,那现在干嘛要跳?”李笃怀疑自己尚未恢复,又或者表演“狼来了”表演了太多次,狼真的来了。心跳加快的同时,喉头涌出强烈的梗塞感。她将视线转向冰箱,她迫切需要糖分或者其它能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方规冷眼旁观。王八蛋。拿低血糖装发病一次还不够,还想来第二次?恐慌症发作心跳会很快,让人束手无策的快,通常短时间内也不大要吃东西。可她被李笃抓着时摸到过对方的脉搏,后来上手揉耳朵也感受过颈部脉动,都很慢,而且力度偏弱。聪明伶俐富有心计的李博士估计硬挺着饿了一天,生生饿出了低血糖。在梗塞感转为窒息感时,李笃拿出了调味用的老冰糖。她含了一块冰糖,糖水顺着食道滑下。李笃说:“不一样。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你那时候让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我不可能那么做,现在……”方规还是没让她把话说完:“我让你做的什么事情你做不到?很难说出口吗?”李笃望着她的眼睛。大小姐有一双圆圆的、笑起来弯弯的,总是充满阳光的眼。当它们变了形状,多了锋利的情绪,便没那么温暖了。李笃看着她,一股老冰糖甜腻的气息随话音扑出。“你让我杀了方爱军,我做不到。”第34章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小姐第一天就没当孝子。方爱军病重垂危的消息传到学校,大小姐连夜赶回去,但在病房里看到方爱军,她的第一反应是尖叫。“他不是方爱军!他不是方爱军!”等方爱军好不容易从氧气面罩挤出一声“乖乖”,大小姐早脚底抹油溜没影了。程文静抹着眼泪跟方爱军说孩子害怕,圆圆就爸爸一个亲人了,一时接受不了。方规是怕,但怕的并非死亡。死亡,对大多人来说可能都是顶顶残酷的事,方规不然。宋晓梅五十七岁过世,那年,大小姐九岁,过了人憎狗嫌的七八岁,是听得进囫囵话的年纪,好好跟她讲道理,她愿意去想愿意去听。宋晓梅生日在年初,生日一过,宋晓梅跟女儿有商有量聊起死亡。她以知天命的豁达态度跟方规讲,她找大师算过了,大师说她今年有生死劫,迈不过去那种。找大师算命这事儿早,方规六岁那年宋晓梅瞒着方爱军自己去算的。宋晓梅身体不好,没生方规前就有慢性病,腰椎、颈椎、关节都有炎症,疼起来遭不住,超高龄生了孩子,身体透支得更厉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一半时间在疗养院。凭方家实力,在大院专门打造疗养场所也不是不行,但宋晓梅执意去市里的疗养院。宋晓梅故意跟女儿保持比寻常母女遥远的距离。宋晓梅不像方爱军,把小孩看成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她想得也透,女儿跟她和方爱军越亲近,将来生离死别的打击就越大。方规出生那年,方爱军五十五岁,宋晓梅四十八岁,在方家村,这年岁正常已经当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一对年过半百的妈和爸再怎么牵挂孩子,也注定陪不了孩子很久。在疗养院没什么事,宋晓梅就看书、学习,她有个学习搭子,这位老姐妹家里也有个小孙女,跟方规差不多岁数,俩人凑一块儿,一会儿讲娃,一会儿讲生老病死,老姐妹说你要给你娃打好预防针啊,要不你哪天走了,你娃得多难受。宋晓梅跟老姐妹研究怎么跟娃打预防针,研究了三年,刚好到了生死劫这年,就开始给方规讲生老病死,讲道法自然,让方规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宋晓梅甚至坦诚地跟方规说,死亡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她再也感受不到病痛了。这话方规信,宋晓梅在大院里总是眉头紧锁,一半因为疼,一半因为方规不明缘由的忧愁,在疗养院好一点,所以方规从来没闹过让宋晓梅别住疗养院回大院。宋晓梅果真在那年冬季走了,她自愿放弃治疗,选择了安乐,走之前方规陪在她身边,问:妈妈,你要死了,那你以后就不疼了,是吗?宋晓梅说:是啊,妈妈以后不疼了。方规大方地说:行,那你走吧。宋晓梅摸着方规的脸说:妈妈走了,妈妈去天上当神仙了,圆圆不许伤心,也不要生气哦。方规说:不伤心,不生气。宋晓梅想了想,说:方爱军也会走,圆圆也不许伤心生气哦。方规说:嗯。宋晓梅想了又想,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爱军最黏圆圆,走之前指定难缠,万一他缠你了,别让他拘着你。方规不知道“拘着你”怎么理解,那会儿宋晓梅已经昏沉了,眼睛吃力地睁着,盼望听到回答。于是方规说:好。宋晓梅知道她的圆圆说到做到,所以她走得平和轻松,带着笑走的。方规记事以来,从没在宋晓梅脸上见过那么舒展的笑容,她相信宋晓梅跟她说的一样,是去天上当神仙啦。方规知道死亡,不怕死亡,宋晓梅葬礼上方爱军忍了又忍还是哭得泣不成声,方规就没哭,从头到尾一颗眼泪没掉。别人说妈妈走了你不伤心吗?你伤心是应该的,不用勉强当小大人。方规反问,我妈去天上当神仙啦,可快活了,我干嘛伤心。就算再大一些接受了唯物主义教育,清楚宋晓梅不大可能真成了神仙,但方规也没有因为宋晓梅的去世而伤怀过。只要想起宋晓梅临走前的笑容,方规便知晓死亡是一件无需悲伤难过、甚至值得庆祝的事,它意味着解脱。方规不怕死亡,但她怕衰败和苍老。宋晓梅在疗养院养得很好,气色好,神态好,走得也干脆,就好像真的跟老天爷讨了张通南天门的票,走得可谓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可是方爱军不一样。方规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团没个人形的人,真的被吓惨了。方爱军一直是挺矍铄一老头,头发整天染黢黑,时不时去做拉皮,打肉毒杆菌,养生术法一套又一套,这些年大病小病都难见生一场,不少生意伙伴还向他讨教养生门路。病倒前的一个月,方爱军还亲自把程文静送到申城,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另带了一后备箱真空包装的百家菜和新鲜蔬果。大小姐嘴挑得不行,食堂饭菜就没她吃得惯的,方爱军这回把程文静带过来专门给大小姐做饭。安置好程文静,方爱军买了够一个班三十多个同学吃一礼拜的水果、零食。那会儿有同学说,你爸看起来根本不像七十好几的人,跟学校五六十岁的教授差不多。方规可得意了,说是啊,我家老头驻颜有术养生有方。可才短短一个月,方爱军病来如山倒。方规无法相信更别提理解,病床上整个干巴瘦削像晒干了的橘子皮一样的老头是方爱军。她根本没办法把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干瘪木乃伊和一个月前虎虎生风的小老头画上等号。所以她跑了,跑回方家大院找真的方爱军。谁喊她去医院看她爸,她就跟谁急。方规在大院躲了足足三天,躲到程文静哭着求她去签字,让方爱军上人工膜肺,再不上方爱军就没了。她是方爱军唯一的直系亲属,而且她成年了,只有她能签字。方规到底去医院签了字,给方爱军续了命。方爱军半截身子进了棺材,可他顽强地爬了出来。宋晓梅走得潇洒恣意,方爱军截然相反,方爱军不想死,他还没安排好后事,他舍不得女儿。鬼门关走过一趟,方爱军有些想法彻底变了,他以最快速度出了院,方规不愿去医院,那他回大院,一个专业医疗团队看护他,另外配备了一个安保团队。方爱军并非性情十分温顺的人,真温顺做不了那么大生意,或者说生意做那么大,再怎么温顺的人也会有一套雷霆手段,加上原有的怀柔手段,恩威并施。以前,方爱军只把手段用在生意场。但自从知道他视若至宝的女儿竟不愿去医院多看他一眼,两套手段他一起用在了方规这里。方规满以为方爱军离开医院回了大院,她就能回学校了,回申城,回一个五彩斑斓的绚丽世界。但方爱军一直让人看着她。方规偷跑过一次,半夜,她确认方爱军吃了安眠药睡熟才走的,可方爱军就像装了什么不可名的雷达,方规才出大院的门,他忽然从沉睡中醒来,喊乖乖,没人应。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