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大寨啊,这不过去天天喊得口号吗?”这口号几乎人人都背下来了,谢虎山张嘴就来:
“那要学大寨,二大爷那你更不应该保守啊,大寨那报纸上,广播里之前大伙都看见听到过,人家那副业项目实在是太多了,又是煤矿,又是工厂,啥工厂啥副业都有,天天都是喜报。”
“那这两年咋广播里没啥动静了?”韩老狗等谢虎山说完,反问了一句,不过没让谢虎山回答,自顾自说道:
“地震之前,你二大爷我,当初作为咱们县的优秀生产大队干部,特意被县里组织派去大寨实地考察学习过。”他拿起自己烟袋,想要装烟丝,谢虎山取出香烟递给韩老狗一支,帮他点上,韩老狗夹着烟,用有些唏嘘的语气回忆道:
“我去之前,那时候咱大队又是养鸡场,又是养猪场,我还想再搞个兔子养殖场,这样能用兔子毛再整个小纺织厂,甚至我还想过咱大队靠近主道,交通便利,搞个拖拉机运输队跑运输,农忙还能帮忙秋收,一举两得,公社和县里当时听完我的想法,那是老支持了,就一句话,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谢虎山没有插嘴,静静的听着。
韩老狗深吸了一口香烟,慢慢吐出去:
“我那时候可他妈敢想了,总觉得老少爷们看得起我,让我当大队书记,那我必须搞出点啥名堂,让大伙过的更好,不然那不对不起大伙吗,现在老书记没了,我偷偷的说,我当年刚当上大队书记,心里有点瞧不起老书记,觉得他啥也不会,就会带着大伙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可我从大寨回来,那些副业我就都不搞了,跟老书记一样,踏踏实实带着大伙种粮食。”
“大寨前面怎么学都没错,人家确实能吃苦,开荒种地,自力更生,确实值得大伙学习这种精神。”
“可我去那会儿,大寨已经不用开荒种地了,人人都过上了好日子,我就是看那个好日子不太对劲,回来才没敢马上搞。”
“咱们县的代表们当时去大寨时,大寨的大队已经没办法接待我们了,全国的农民几乎都派人去参观学习,说难听点儿,省级领导想见大寨的大队书记一面都不容易,我们这种,人家最后只能安排组长接待半天时间,给我们讲一讲大寨精神,讲一讲这些年的变化。”
“我就是和那组长呆了半天,才觉得情况不太对,大寨成了全国知名的学习榜样,没有退步的空间了啊,它被架在那里,只能一年比一年好,退一步,你还算什么全国典型?”
“大寨的土地就那么多,再想发展更好,就只能搞副业,于是公社贷款,国家投资,一批又一批副业项目在大寨出现,工厂啊,化工厂啊,养殖场啊,农业机械化啊反正我当时听着都记不清楚都有啥项目了,感觉啥项目都有。”
“可问题是一个大寨,能撑得起那么大摊子吗,那就是个生产大队啊,不到两百户人家,整个生产大队加起来才五百多口子人,比咱们中坪大队小一多半。”
“五百多口子,之前全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一夜之间都成为全国模范和能人了,就拿我认识的那个生产组长来说,他一个人,就得管一个小工厂和俩养殖场,同时还得抓生产组的生产,然后还要抽出时间给全国过去学习的人做报告,教我们学习大寨精神。”
“那工厂还能挣钱吗?那地里还能打粮食?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在那看到的人,都是飘着的,我就不信一个种地的,能同时干这么多事。”
“既能指导工厂生产肥皂,还能指导养殖场养牲口,最后还不耽误地里农活,再是能人,模范,一天就那么长,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忙得过来啊?”
“所以回来之后,县里催我学习完就赶紧上马之前的项目,我说大队还得再开会商量商量,果不其然,半年多之后,那个组长我俩留了地址,写信交流,他给我写了封信。”
“一大堆项目都黄摊子了,那都是国家的钱呐,最后一算账,那组长信里说大寨糟蹋国家财富,他们觉得冤枉委屈,说早知道就不搞了。”
“可国家也冤呐,国家盼着大寨好,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怎么双方劲往一处使,最后却没搞好呢?”
“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一群没见识,没文化的农民要是突然飘起来,那出了问题可不得了啊。”
“我真要是在中坪搞了那么多副业,光想挣钱,没想要是赔钱怎么办,怎么负责,我拿什么去负责,哪还有脸见中坪老少爷们,哪还有脸去见县里领导?”
“那不得跟崖口一样?”
“到那时候,我哪还有底气带着大伙去理直气壮的去闹公粮,去反应问题?”
“打那之后,我就不动副业的心思了,咱们大队土地够多,能吃饱饭,用不着去为了多挣几块,反倒让大伙欠国家的饥荒,受点穷倒不怕,腰杆子能一直挺直,甭管是公社还是县里,不中听咱们有底气怼回去,谁欺负咱,咱就敢收拾谁。”
说完这句话,韩老狗就不再说话,两个人一直走到离着轧钢厂还有几十米外的地方站定。
不用靠近,远远就能看到轧钢厂已经点起了无数火把,把附近照得亮如白昼,近百人此刻正在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十几个帮大队经常盖房的老泥瓦匠,此时把所有赶来支援轧钢厂修建厂房的中坪社员分成了五组人马,各司其职。
一组负责砖石,一组负责地基,一组负责木料,一组负责洋灰石料,一组负责后勤支援。
这些老师傅则由韩红兵,陈大喜等人陪着查看轧钢厂前期厂房的建造图纸,研究怎么按照图纸上的模样,把厂房盖起来。
“那是电力所的电工?”韩老狗一指远处居然有几个人在慢慢竖着一根电线杆,怼谢虎山问道。
“韩老二下午给电力所送了点儿洋货,电力所直接派来了四个电工,从最近的电线杆特意给拉过来一根新线,电表都还没来得及装呢,让先用着。”谢虎山对韩老狗介绍道:
“按照现在这种二十四小时开干的速度,那些老师傅都说,最多一礼拜就能完活,我保证咱们大队的人都累不着,而且我有件事没告诉他们呢,说了我估计累点儿他们也能接受。”
韩老狗对谢虎山笑着问道:“我先听听啥事,不然他们愿意,真要累坏我也不能同意。”
“兽医站今天有人去县里开会,回来顺便给老杨捎口信带给我,我让他跟县里争取两台二手拖拉机,县里已经同意了,所以我准备告诉大伙,哪个队帮工厂前期干活多,收秋时,轧钢厂的两辆拖拉机就支援哪个生产队。”谢虎山望着轧钢厂忙碌的众人,嘴里说道。
韩老狗听完愣了片刻,随后迈步朝轧钢厂的方向走去:
“那你别通知了,这种重要的大队事务,你一个治保主任哪有资格通知,得我通知。”
走出一段路,在火把的照耀下,他背着手转过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对立在原地的谢虎山说道:
“不能大寨的精神没学到,学了大寨的毛病。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
“对你小子,我没别的话说,就这一句话,别贪。”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