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担任外勤部长已经十四年,每逢血月都亲自护卫组织首领伍小姐的安全,从未出过差错。可这次他们进入安全屋不过一天,就接到了紧急内线电话。 英格曼愣住了,摩柯竟然没有被分配护卫任务?他第一时间以为这是非人生物的阴谋,或许它们截取了内部通讯,获知了代码,好把自己骗出安全屋。 “您的安全是第一要义。”英格曼拒绝。伍小姐摇头:“我觉得我的安全并没这么重要,”在英格曼反驳前,她接着说,“这不是谦词。在以前,一定还有某人的重要性更胜于我……我有这种感觉。英格曼,就当是我命令你去吧,他一定有要紧事。” “摩柯,你的腿怎么了?”英格曼疑惑地问,“你最近有出过极危任务吗?” 怎么会这样?此前他走了不少路,见了不少人,自己没有感觉,连旁人也没有任何疑问。他是怎么行走的?为什么英格曼提问后疼痛感又骤然出现?莫非他无意中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英格曼也扭头,看见自己左肘以下空空如也,只剩一截摆荡的衣袖。他难以置信地挥动残肢:“我的手呢?!” 摩柯也极快地包扎上伤口,示意英格曼跟他离开办公室。绝对有事发生了,他们得出去弄清楚,俩人不约而同地决定。拉开门后,其后一切如常,几位低级职员穿梭在办公室与楼道里维持组织的基本运作,没有任何入侵的迹象。不过他俩已是处理生死事件的老手,相信直觉胜于视觉,此时他们的直觉都在报警,摩柯头痛欲裂,不得不扶着门框跪倒在地上,膝盖的伤口被压得重新崩裂。英格曼不比他好,就倒在他旁边,那条断肢轻微地抽搐。 “为什么——”摩柯艰难地发声,“办公楼——只剩一半了?!” 为了说出这两句话,他们冷汗如瀑,恶心得想要呕出内脏,只能极力粗喘避免窒息。然而甫一说完,他们就猛然被从濒死的眩晕中拖拽出来,呼吸畅快了,并且眼睛终于看见了: 英格曼没有撑住,还是扶着垃圾桶把胃酸都吐干净了。摩柯的太阳穴跳动着发疼,像有蠕虫在他血管里钻动,但他强撑着把自己掰直,从地上站了起来,擦去眼眶里流出的鲜血。 念出这个名讳后,他们终于看见了最后最真实的景象:一张硕大的嘴唇悬挂于天,被月色照成血红。两只手从天上,从那张唇边垂落,分别握着餐刀与餐叉。没有别的五官或肢体了,只有这一张暴食的唇、两只食客的手。英格曼和摩柯走到半边建筑的断面边缘,仰望那个存在,祂刚好挥动起双手,又切割了一小块地球,连带着其中的建筑与生物一起送入口中。随着咀嚼与吞咽,这世界上的某地就消失在了红唇后面的虚无之中。有些人刚好处于切割的边缘处,他们一部分身体被吃下了,一部分仍残留下来,但这些幸运儿对刚才的遭遇毫无所察,既不流血,也不尖叫,恐怕直到抬头看见那张嘴唇,他们都会永远地这样生活下去,就像大楼里的那个半身人……像不久前的英格曼和摩柯一样。 “祂把肉体和精神都给吃了,甚至是现实……如果被祂吃了,恐怕会连存在的痕迹也慢慢消褪。”英格曼喃喃道。 逢鸳到底是谁?他是翻糖蛋糕上一个美味的点缀,还是一个绝不可忘记的、自己签过血契的主人? 他奔跑到了极速,纵身一跃,果然抓紧了暴食者右手食指的末梢,凭臂力向上继续攀爬。然而他爬到手腕处时,暴食者突然静止了。在祂艳丽的唇珠正中,蓦地出现了一条更加猩红的血线。沿着那条细线,整条唇瓣突兀地向左右裂开,成了一张唇腭裂患者的嘴唇。裂缝中先是流淌出汩汩的鲜血,跟着是祂之前吃下的楼房、动物、残肢断臂、完整的无数人类。它们像泄洪一样从暴食者口中倾泻而下,摩柯被淋了个彻底,被淹没在奔涌的血流和“食物”残渣中。他将匕首深深扎进暴食者的皮肤中,勉强维持住自己没被冲走。 不过他刚刚在暴食者的手掌中站定,就看见了躺在血污和废墟中的逢鸳。逢鸳并非是由命运,而是由另一个人带到他面前的。一位青年搂着逢鸳坐在暴食者的掌心,他们都被血浸透了,但青年的发梢残存着一丝苍白的本色,令摩柯 别时秋只剩那一头白发作为自己身份的辨别,他的大半边身体枯槁而皱缩,呈现毫无生机的死灰色,不知在暴食者的口中遭遇了什么。但他用完好的那只手牢靠地揽着逢鸳,当摩柯走近时,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了过来。 “你也……忘了他吗?”别时秋将逢鸳轻柔地放在地上,仅从他残余的半边面容上,也可一窥复杂的情愫,“人们都忘了他,除了我……所以,我把他带了回来……” 他示意摩柯上前。摩柯走到他面前,接替他重新抱起了逢鸳。“我失职了,”摩柯说,“但我绝不会再忘记。” 暴食者的手又抖动起来,似乎想收回去。摩柯不再浪费时间,没有什么再好说的了,他带着逢鸳跳到地面上去,而别时秋留在了手掌上。死亡如微风般吹拂,在将死者的眼里,血红的月亮和橙红的夕照难分彼此,别时秋想到了与逢鸳告白的那个傍晚。他只想停留在那个晚上,也就此停留在了那个晚上。 暴食者的双手握成了拳头,那张嘴唇最后吞下了手中握住的一切,从天上消失了,就像离开了餐桌一样。祂消失后,逢鸳就睁开了眼。在血污、废墟、尘埃之中,逢鸳感叹:“好漂亮的月亮。” 值得一提的是,当暴食者吐出食物后,英格曼终于想起了组织真正的领导者殷怜善。殷老板虽然一开始就被吃了,但最后被毫发无损地找到了,英格曼只被扣了笔奖金就度过了这次危机。虽然想褒奖别时秋,但他就此失踪了,最后这笔功劳记在了逢鸳头上,都是后话。 “姓名?” “职业?” “住址?” “你很乐观啊。” “我们这儿是无烟审讯室。虽然你忘了,但是你的男友来找过你,你愿意和他离开吗?” “你记得他?” “是挺怪的,还有什么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好吧,何小姐,那你觉得自己还是人类吗?” “没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 “好,您可以自行离开了。” 常明是溯源部的部员,申请跨部门借调了逢鸳来旁听这次审讯。逢鸳现在在对外关系部任职,干的事情却离本职工作越来越远了。 逢鸳说:“没有,至少没有超出人类范畴的异常。她说自己失忆时,心里确实是空的,而且确实不在乎。” 逢鸳想了会,补充:“要我说,她的心情好过头了。没有一点儿恐惧和茫然,是百分百的快乐。这是失忆的人该有的心理吗?比起失忆,她更像个还没遇到过任何烦心事的新生儿。” “她的欲望极其强烈。审讯到一半她已经爱上审讯官了,但我觉得她是见到的都喜欢,出去时她也喜欢门卫呢。” “这就完了?” 逢鸳一把拍开他的手:“你最好告诉我怎么回事,不然我会去写投诉信,一直写到你离职。” 逢鸳气极:“我五点就站在这儿,再过一会就成饿死鬼了。” “这么夸张吗?”逢鸳不信,“只是一个失忆的人类而已,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失忆的人了。” “抽烟?一个人到二十四岁学会抽烟了,”逢鸳调侃,“太不一般了。” 逢鸳的脚步停了一拍,这次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哦,这的确很不一般,而且有点恐怖了。她是鬼?还是借尸还魂?” 一整条走廊在踏踏的皮鞋声和闲谈中走到了尽头,常明按了密码锁,开门前最后提醒:“小逢,先深呼吸。” 比起被剥下的,它更像被蜕下的。 看见逢鸳面色不愉,常明没有带他继续靠近,站在门边给他讲解:“这就是何莉明,至少是两天前的她。她的家属已经在操办后事,停灵时她的尸体突然裂开,从里面又爬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她,就是刚才你见到的女人。这是她留下的皮蜕……或者茧壳。守灵的人被吓晕了,紧急上报到了我们这儿,不过两天来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任何危害性,暂时没法采取强制措施,只好找你来帮忙溯源了。” “从体检结果来看和人类别无二致,是否会继续异化就说不准了。” “是啊,这起事件的死者数量目前还是负一呢,可喜可贺。可我们现在连她是被寄生了还是自体变异了都不知道,小逢,再帮帮忙吧。” 常明捏住他的脸,把他的视线转回来,诚恳地请求他:“算绩效,有奖金的哦。” 卑鄙之人才能得偿所愿,到离开解剖室时,逢鸳已经答应跟踪何黎明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很亏,常明安慰他:“我会让摩柯来给你当保镖的。” “如果告诉他是给你当保镖,他现在就能出院了。” “我很确定就算摩柯双腿都截肢了,他也是全组织最能保护你的人。假如你在这次任务里伤亡了,工伤责任还得算我一份,我是真心在替我俩着想啊。” 他走得飞快,几乎是在逃跑,逢鸳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为什么我非得要一个保镖?你们只是不想处理摩柯就把他推给我吧?!”